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SD同人]寻找三井寿 作者:背着一个大包包 文案 “如果十五岁可以重来一次,你们想怎样度过?” 敲黑板!这是送分题啊旁友们!当然是去找傲娇又软萌的三井学长谈一场傲娇又软萌的恋爱啦旁友们!什么你说次元墙?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包甜,不甜你找三井赔。 内容标签:SD 甜文 情有独钟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三井寿,绿川萤 ┃ 配角:藤真,仙道,洋平,湘北众 ┃ 其它:SD,灌篮高手,三井寿,小甜文一枚 ================== ☆、三十岁和十五岁   下午的手术进行了七小时零十四分钟。无影灯熄灭,走出手术室的刹那,我有种恍如隔世的虚脱感。      病人家属一拥而上,将主刀松田教授团团围住。我趁机钻进更衣室,迅速沐浴完毕,一边吹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在心里起草手术报告。脑外科手术是体力活,时不时来一手颅骨钻孔腰椎穿刺,主刀大多不愿选女生做助理医师,松田教授给我机会,我很珍惜。      “绿川医生辛苦了!”在办公室门口遇见值班护士小雪,她亮出招牌甜笑,继而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绿川医生的手机从五点开始就响个不停哦。”      我满脑子手术报告,当下只是淡淡点头,直到看到手机屏幕上十三个未接电话,才发觉大事不妙。      硬着头皮点开留言信箱:      “萤,生日快乐。妈妈寄来的拉面收到了吗?别忘了今晚的约会。”      “萤,这次不许迟到!要化妆!要穿裙子!要保持微笑!知道吗?”      “绿川萤!再不回电话你就死定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学医,你不学医,就不会落得一身古怪脾气,就不会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一个人在东京孤苦伶仃……”      ……      我忘了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也忘了老妈通过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据说是之前在湘北高中高我两级的学长,家世学历人品长相均堪称完美。      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完美男人,愿意在周五晚上抽出宝贵的两小时与一个以医院为家的三十岁脑外助理医师进行亲切友好的相亲活动……也只有我那急红了眼的老妈会觉得其中毫无蹊跷。      常言道,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娘就是gay。      最后一通留言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一把温暖男声从听筒那头传来:“绿川小姐,我是今晚与你有约的三井寿。如果方便,能否回电报个平安?”      相亲时间原定于晚上七点,留言时间是七点半,现在墙上的时钟指向东京时间晚八点半。他至少等了我三十分钟,于情于理,我都该回电致歉。      铃声响了一秒就接通。      “绿川小姐?”      “是我……很抱歉,刚刚结束手术……”      “吃晚饭了吗?”      “欸?”      “如果还没有吃,我现在过来接你。”      “等……等等!你的意思是,你还在那家料理店?你……还在等?”      片刻静默,他说:“我一直在等。”      语气是平静的,笃定的,没有催促,没有抱怨。      我愧从中来,隔着听筒向对方九十度鞠躬:“三井先生,我马上过来,十五分钟后见。”      约定的料理店离医院不远,凭我对东京交通的了解,这个时间点选择步行前往才是最明智的。挂上电话,取过外套,夺门而出时正撞上松田教授。      “去吧去吧,好好享受周末。”教授一张糯米糍似的团团脸上堆满过来人的了然表情,狡黠地冲我挤挤眼睛,“报告嘛,周一交也不迟。”      迈出医院大门,发现天地间飞旋着绒绒细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呵。我仰面深吸一口雪天清冽的空气,把手放进外套口袋,埋头急速赶路,心中渐渐被不知来处的喜悦所填满。      其实我在湘北高中只念了一年,之后便随老妈转学去了广岛。到广岛第一天,从新居阁楼木梯踩空跌落,后脑着地,在医院昏迷一天一夜。醒来一切如常,唯一丢失的是在湘北那一年的记忆。更吊诡的是,在我昏迷期间,神奈川旧居起了一场无名大火,所有还来不及搬迁的旧物就此付之一炬。像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将我的人生强行撕走一页,此前此后故事依旧,那一页的人事却散佚在时光深处。这也许是我执意选择脑外科的原因,潜意识里,始终想填补上空白的十五岁。      可惜此刻的我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回想起关于“湘北高中三井学长”的片段点滴。算了,无论他是伪娘或gay,我都要当面道歉以安抚胸膛左侧那颗名叫良心的小东西。      就要到了。      隔着马路,隔着雪花,一眼看见料理店窗边灯下某个专注的侧面。我从未见过他,却无端肯定那就是他。      红灯转绿,我随人潮走向他。心头像被丝线轻轻牵扯,一阵莫名酸软。      应该涂些口红的,应该穿裙子的,应该……      我曾在ICU轮转过一年,传说人死前会看见白光,生前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      而当我被那辆失控冲进斑马线的汽车撞倒的刹那,没有白光,没有走马灯,只有那句话在耳边不断萦绕。      “我一直在等。”      “我一直在等。”      “我一直在等。”      温暖的,平静的,笃定的。      抱歉啊,三井先生,我好像,还是失约了。      ————————————————————————————————————————      “继续按压!”      “暂停按压!检测脉搏!脉搏恢复!监测血压!”      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熟悉的指令,熟悉的白色,我觉得无比安全,无比自在。      声音从一帘之隔的左侧传来,我那受训多年的医学神经受本能驱使,支起身,蹦下床,唰地拉开帘子。      “抽血了吗?血常规报告在哪?电解质和心肌酶什么情况?”我望向正埋头苦写抢救记录的护士,护士抬头望我,原子笔从她手中缓缓滚落。      瞬间寂静,只有心电图的滴滴声和笔杆落地的一声脆响。      我一急,也不管穿没穿鞋,哒哒哒就冲向病人。      “小妹妹,你冷静一点!”冲到一半被人拦腰截住。      当班医生脸色铁青:“竹内,她家属呢?给精神科打电话要求增加检查!”      被叫作竹内的倒霉蛋一边手忙脚乱把我拖离抢救区,一边点头哈腰解释:“已经通知家属了,正在赶来的路上。精神科已经下班了……”      十分钟后,我盘腿坐在抢救室病床上,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对面的实习医生竹内小哥苦着脸,同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十分钟内,我先以巴比妥类药物的副作用为由,有理有据地拒绝了他替我注射镇静剂的尝试,继而又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      我是谁?      这是哪?      发生了什么?      得到的答案是:      你是湘北高中一年级新生绿川萤。      这是神奈川野口综合医院急救室。      你从天而降,砸伤了一位路过学校天台的同学,两人双双昏迷。你只有轻微擦伤,那位同学还在急救,情况暂时不明。      说到“从天而降”的时候,竹内小哥的脸上露出“现在的小朋友啊一言不合就闹跳楼”的惋惜神情。      “等等,你刚刚说那位同学在哪里路过?”      “学校天台。”竹内小哥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请问我从哪里坠落,才能砸中一个当时正在学校天台的人?直升机?还是我当时正在天台撑杆跳?就算我跳伞或撑杆跳吧,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我怎么可能只有轻微擦伤?”我循循善诱,“今天是我生日,你们是我朋友请来整我的,对吧?摄像机呢?摄像机在哪?都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      竹内小哥的嘴巴拱成一个O字。      隔壁传来冲天爆喝:“竹内!给精神科打电话!现在!马上!”      还挺入戏。我呵呵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悠然自得往后一躺。      还没躺安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冲将进来,一把把我捞进怀里,力道之大,我几乎为之窒息。紧跟着鼻涕眼泪糊我一头一脸,外加声泪俱下的控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初就不该和你爸爸离婚,我们不离婚,你就不会跳楼自杀……”我定睛一看,这位姐姐三十五六的年纪,眉眼之间像极十五年前的老妈。      我冲竹内小哥比了个大拇指:“难为你们,找来这么像的群众演员。”      演我老妈的演员闻言大惊,泪眼婆娑转向竹内小哥:“医生,你不是说我女儿只擦破了点皮吗?”      “现在看来情况比较复杂,需要留院观察……”竹内小哥擦擦冷汗。      戏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该有一群人捧着蛋糕和鲜花出现,高喊“surprise”了。      我决定先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仪容,万一要拍照录像呢。      在竹内小哥的目送下,演员姐姐搀着我走进了洗手间。我挺配合,由着她搀。      看到镜子的刹那,我愣住了。      镜子里人是我,又不是我,确切地说,是十五岁的我,不是三十岁的我。我知道特效化妆神奇,却不知道能神奇到这个地步,贴着镜子仔细看,伸出食指使劲搓,皮都险些搓掉了一层,硬是搓不出去年夏天在海岛度假时右边颧骨晒出的两粒雀斑。最神奇的是眼神,那是百分百未经熬夜轮班折磨的,纯天然无添加原味少女的眼神,晶晶亮,透心凉。      可是,化妆再神奇,不至于连胸部都能化成未发育完全的状态吧……      还有身高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被折叠了似的……      再看镜子里的演员姐姐,她分明,就是,我,老妈,吧……      剧本太刺激,我终于承受不住,两眼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三井寿和三文鱼   留院观察的时间从三天延长到一周,从一周延长到半个月。不怪别人,全是我自己作的。      假如不吵着看自己的病例报告并修改其中的缩写错误,不对治疗方案指手画脚并拒绝不必要的脑部CT扫描,不整天背着手挨个病房查探并询问每一位病友“你确定现在是公元1991年吗”,我留院观察的时间本可以从半个月缩短到一周,从一周缩短到三天。      不过这半个月来,我至少整明白三件事:      1.我可能穿越我的十五岁了。之所以加上“可能”,是出于对自己多年所受科学教育的尊重。现在的状况是,一个三十岁的灵魂困在了十五岁的身体里,有种千年老妖一朝得道,强抢豆蔻少女鲜美肉身的尴尬感觉,虽然此处老妖也是我,少女也是我。作为当事人,要接受这个设定颇需要一点时间,幸好住院期间有的就是时间。我在反复推翻并重建现有世界观的痛苦过程中,忽然领悟到可以借机填补脑海中空缺已久的那一年,顿觉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2.当天的情况非常混乱,整一出罗生门。据班导师说,当时几个三年级的不良在天台围殴一名二年级的不良,我不巧路过被误伤;据三年级的不良们说,当时他们在天台和二年级的学弟促膝长谈,我如一枚定位精确的导弹从天而降,击中他们的同伴后不省人事;据那位和我们同期入院的二年级不良说,当时他以寡敌众,一记头槌敲落三年级不良头目三颗门牙,正要发动终极一击,被我天外飞仙抢了先;据我妈说,都是她的错,如果她不和我爸离婚,我就不会沦为不良少女,我不沦为不良少女,就不会和不良团伙的老大纠缠不清;据我自己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校方最终采信了班导的说法,我却直觉不良们说的才最接近真相。至于事实究竟如何,只能等我出院亲自去天台实地考察之后才能下定论。      3.被我这颗导弹击中的受害者,姓三井,名寿。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会儿飘雪花,一会儿闪现料理店窗边灯下的侧脸,一会儿又被突如其来的车灯晃得眼花。我和来探病的同学反复确认了湘北高中三年级有且只有一个三井寿,经过缜密推理,他很可能就是十五年后我那倒霉催的相亲对象。这么一想就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在那个时空替我收尸,在这个时空被我撞飞。      我和竹内小哥处得挺熟。据他说他们村之前有个大爷,某天一觉醒来宣称自己是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兼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一口地道牛津腔,还精通拉丁文,每天披着大披风站山坡上思考人生。      “后来呢后来呢?”我睁大眼睛。      “后来他被送去精神病院思考人生了。”竹内摇头叹气。      话虽如此,当时的竹内小哥还是竹内小小哥,仰望山坡上那逆风而立的伟岸身影,幼小的心灵仍颇受震动,加上我又结结实实替他改了数篇报告,他在将信将疑间偷偷给我从院外带了不少好吃的。三井小朋友的病房号也是他告诉我的,我一边剥核桃,一边听他八卦三井的父母都在国外,一听儿子无大碍,当即取消回国机票,只派了律师来处理后续事宜。不比不知道,我瞬间觉得能被老妈糊一脸鼻涕眼泪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听说三井家的律师原本打算对你和那个二年级生提出告诉,后来不知怎么又不了了之了。”竹内小哥受我感染,也开始津津有味地嗑核桃。      我拍拍手上的核桃屑,施施然下床,慢悠悠往门外走。      “你去哪?”竹内小哥挺纳闷。      “去感谢人家的不告之恩。”空手上门毕竟不妥,又回床边摸了几颗核桃揣兜里,再叮嘱竹内,“别忘了帮我把核桃壳扔了哈。”      三井住三楼,单人豪华病房,门上的油漆都比我所在的大通铺锃亮。敲敲门,里边没声响,半推开门,试探着伸进脑袋,里边空无一人。通常病房,或多或少都会散落些病人或家属的私人物品,衣服也好,食物也好,小摆件也好,总能添些“人味”。可这间不同,如果不是床单枕头略见凌乱,我几乎要怀疑这是一间空房。      回忆一下竹内小哥提供的情报,缩回脑袋核对一下门边的房间号,再伸进脑袋看看空空如也的房间。如此循环几次,我决定先行撤离。      一转身不要紧,我如今这颗名副其实的少女心险些吓得当场炸裂。      一位穿着病号服的少年隔着走道,抱手斜靠墙壁,正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说来惭愧,我发育挺晚挺缓慢,直到高中三年级准备大学入学考试前夕,温习得天昏地暗,个子却蹿高了六公分。此前就是一棵不起眼的豆芽菜,常被人误认为国中生。老妈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还曾参加神奈川小姐选美。记得小时候她常捧着我的脸左右打量,最后幽幽叹息,“总算还有一双眼睛好看”,言下之意除了眼睛都乏善可陈。她的基因在我考入大学医学部后才姗姗显现,虽然不及她当年风华,我也总算逐渐收到校内外的巧克力、表白信及花束,可不知为何总是提不起恋爱的兴趣。一直以为是医科课业太重的缘故,直到有天一个外文系的男生玩笑似地问我:“绿川同学的眼神,好像总在等什么人似的。”      而此时此刻的我,还是那棵收不到巧克力、表白信及花束的豆芽菜,病号服松垮垮地挂身上,一脸惊魂未定。反观对面的少年,我自诩阅病人无数,却也极少见人能把一身病号服穿得这样妥帖好看,仿佛他身处的不是住院部走廊,而是巴黎时装周T台。一把长发随意扎在脑后,眉头微皱,眼神灼亮。医院走道的白炽灯已足够明亮,我却觉得点亮世界的不是灯光,而是他的眼睛。      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大眼地对视半晌,直到我木木然举起右手左右一摆:“Hello,三井同学?我是绿川……”硬是把滚到嘴边的“阿姨”二字活活咽回肚里。      他面无表情点点头。      看那意思是知道我是谁?啊对,差一点就是原告和被告的关系了呢……      他从墙上支起身,目不斜视从我身边经过,推门而入的时候轻飘飘甩下一句:“是‘三井学长’。”      小屁孩。我在心里翻个白眼。难怪三十二岁还单身,敢情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臭屁及摆谱这两项伟大事业。      我讪讪立在门边,看着他走到茶几边,提起电热水壶摇了摇,走进洗手间灌水,烧水……等我意识到他竟然是在准备为我泡茶的时候,他已经扬着线条完美的下巴冲茶几上热气腾腾的红茶一点:“坐。”      这一扬,眼尖如我当即瞥见他下巴上的新鲜伤口。他脸上虽然花红柳绿散布着若干皮外伤,却唯有这一处是缝了针的。职业病一时没忍住,三步两步走到他面前,不由自主伸出左手固定住他的脸颊,右手贴着下颌骨,踮起脚尖凑近细细观察。      “你的主治手艺不错,缝合仔细,拆线也干净,没有皮下留线。不过还是会留疤,你这几天注意饮食,伤口别沾水。”我总结道。      指尖传来肌肤细腻温热的质感。奇怪,怎么起先只是伤口有些泛红,现在这红色正迅速向病患的脸颊和脖子扩散……我右手下移至他脖颈,打算测一测脉搏。      “咳,三井先生,请用晚饭。”      我和三井同时把脸转向门口,送饭的护工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看得出正努力将自己的表情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此情此景,如果我正穿着白大褂,那么一切再正常不过,再友爱不过。很遗憾,事实是我正穿着病号服,顶着萝莉脸,眼神迷离,双手可疑,俨然一幅吃豆腐吃得津津有味的小流氓嘴脸。      我迅速撤回双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开始研究茶几上那台电热水壶的物理构造。余光瞥见三井寿顶着张大红脸,举止僵硬地从护工手中接过餐盘。      护工临走前没忍住多看了我们两眼,那眼神俨然在说“两位继续,继续”。      三井寿像只鸵鸟似地低着脑袋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开始用餐。虽说都是病号饭,这待遇差别也忒大,他这荤素搭配,吃饭不累,我那天天味增汤,直喝得两眼发黑。出于好意,我委婉指出他现阶段还是应该少吃三文鱼。说到“三文鱼”的时候,我的胃很配合地“咕噜”了一声。房间太大太空,这声“咕噜”自带环绕立体回声效果,我略尴尬。      三井鸵鸟低低“唔”了一声。      我呆站着看了会儿他那堪称优雅的吃相,才想起来这儿的初衷,整了整病号服,九十度鞠躬:“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三井……学长!”      他停下筷子,楞了楞,垂下眼睛又“唔”了一声。      我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打算告辞离去。      “给,”三井寿从面前的杯盘碗盏中挑出那碟三文鱼递给我,“我没吃。”      那敢情是给我吃?现在解释那声“咕噜”不是因为饿得慌,而是嗑多了核桃撑得慌,会不会有点晚?      不敢也不忍拂了这孩子的好意,我颤巍巍伸手接过了那碟三文鱼,再颤巍巍从兜里摸出那几颗尤带体温的核桃递回去,权当谢礼兼见面礼。他一头黑线地接过,还不忘道声谢。      这下真该走了。      我端着三文鱼走到门边,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该回头的。      不回头,就不会看见他抬眼目送我的神情。在豪华空旷的病房里,在黄昏透过白纱窗洒落一室的夕阳里,我从十七岁的少年的眼中,读到了某种熟悉的心情。      开始作为实习医生在医院轮转的第一年,我在距离工作地两站地铁处租了一间小小单身公寓。医院常常要加班,难得的休息日,我睡到自然醒,打扫完屋子,晾好洗净的衣物,换上新床单,翻翻书,听听歌,给几盆多肉松松土,天色很快就暗了。做盘简单的沙拉捧到窗边,就着东京的万家灯火独自晚餐。睡前对着镜子刷牙,望着镜中的自己,某种心情如潮水席卷而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心情,名叫寂寞。      再后来,我不怕寂寞了,是寂寞怕了我。      可无论如何,寂寞这玩意对于十七岁的三井寿而言,实在来得太早。八成是同情心作祟的缘故,此刻看他如看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我的声带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出手制止之前擅自振动,说了一句让此后的我庆幸不已又后悔不已的话:      “明天一起吃饭吧,三井……学长。” ☆、智商卡和方便面   一夜失眠,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晚饭时间,我战战兢兢端着餐盘爬上三楼。      门虚掩着,三井寿端坐在他那份饭菜前,似乎好像仿佛是在等我。      我和他打了声招呼,尽量自然地把餐盘放到茶几上,又自来熟地拉了张椅子摆他对面。      “我开动了。”      “我开动了。”      椅子太高,茶几太低,我暗暗调整了几个姿势,还是觉得十分别扭。三井寿起身,示意交换座位,我坐沙发,他坐椅子。      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他身高腿长,只会更加别扭。      最终我提议大家都坐沙发,他没反对,于是就这样静静地并肩而食。      这小子今天没扎头发,长发垂下来,半遮着眉眼,反衬得鼻梁越发挺拔。我一时没管住自己的眼睛,一看再看,看了又看。一会儿恶作剧似地琢磨,他这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是适合双马尾呢,还是适合麻花辫;一会儿又以长辈看待晚辈的慈爱心情默默感慨,以后我儿子有他一半英俊,做老妈的都能天天笑到自然醒。当然,在有儿子之前,我先得找到儿子他爹。一思及此,脑壳就隐隐作痛。      “你在想什么?”三井大概被我看烦了,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在想我儿子要是像你就好了。”我脱口而出。      “噗~”一口茶汤从三井寿口中喷出。      我一面给他递纸巾,一面替他捶背,一面找地洞钻,一时间手忙脚乱。      灵魂活了三十年,我自问学习认真,工作勤勉,不破坏花花草草,不乱扔果壳纸屑,是个有文化有节操有理想有抱负的四有女青年。可为何面对三井寿,我的IQEQ就集体掉线,好像他是一个读卡器,我一凑近就会听见“滴~智商卡余额不足~”      晚饭自然泡了汤,其直接结果就是半夜一点时我被自己咕咕乱叫的肚子闹醒,想起今晚似乎是竹内小哥值班,遂捂着肚子去他办公室求救。      推门而入时竹内小哥正一脸虔诚掀开杯面的锡纸盖,在袅袅婷婷的热气中陶醉地闭着眼睛深深呼吸。等他再睁眼的时候,那杯泡面已经大半落入我的胃袋。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他指着我暴跳如雷。      “还是当年的泡面味道好啊。”我满足地抽出纸巾擦擦嘴,捧着肚子在办公室兜圈以助消化。转了几圈,忽然发现竹内办公桌上堆了一叠病例,最上面一本赫然写着三井寿的大名。      “那个三井寿……没什么大碍吧?”我尽量问得漫不经心。      “没大碍,就是门牙少了三颗。”竹内抱着新泡的杯面,那神情俨然一只护食的猫,“我劝你别和他走太近。那家伙两年进了七次医院,除了第一次,其它全是因为打架斗殴。”      “哦?第一次是因为什么?”      “左膝十字韧带运动性拉伤。”      “运动性拉伤?”恕我无法想象一位不良少年还保持每天晨跑十公里的良好习惯。      “具体我也不清楚,两年前我还没来这儿实习。”竹内起身去扔面碗,见我一脸若有所思,恨铁不成钢地大摇其头,“小绿川啊,别色令智昏。”      切,论辈分你还得尊我一声“师姐”,如今被一张萝莉脸蒙蔽双眼,“小绿川小绿川”叫得我寒毛倒竖。谁比谁色令智昏还不一定呢。      吃太多,睡太晚,导致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住院的日子十分无聊,我和对床的青木大叔下了几盘围棋,又听临床的越野妹子对新来的实习医生发了半天花痴,期间总是走神想起豪华病房里无声独坐的三井小朋友,想起他昨天一边咳嗽一边看我的复杂眼神,我这张老脸算是丢回了二十世纪。最后抱着被子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呆着呆着又昏昏欲睡。      时间都去哪儿了?我生命之河好端端流淌了三十年,莫名其妙逆流而上折返回十五岁。无数人希望生命可以重来,可以我目前的经验来看,该吃的苦,该受的罪,该犯的蠢,非但不会得到减免,反而可能因为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的脱节而变本加厉。比如此刻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端着餐盘上三楼。      再度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暗。我揉了揉眼睛,看见病床上已支起简易桌板,桌上放着今晚的病号餐。床边小木椅上坐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椅子太小,人太高,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我冲那身影点点头:“小寿,你来啦?”      小寿……三井寿?!      我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又揉了揉眼睛,感觉眼球都快被我揉脱框了,这才敢确定那是假一赔十的正版三井寿。      唉,这孩子看来是寂寞惨了,寂寞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在他开口之前赶忙自我纠正:“三井学长,你来啦?”      他照例“唔”了一声,把筷子递给我,然后低头静静吃他那份。      我看着自己餐盘里多出的新鲜三文鱼和碳烤鸡肉卷,心中莫名感动。又想起他那三颗不知所踪的门牙,琢磨着这是不是他惜字如金的真正原因。那从前的三井寿是怎样的呢?是个滔滔不绝的话痨吗?爱笑吗?会哭吗?短发的样子是不是更适合他呢?      “你又看什么?”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头。      “看会不会有米粒从你门牙那儿漏出来。”我实话实说。      他绷不住笑了一下,又迅速板起脸低头扒饭。      明明天色已晚,为什么我觉得阳光如此灿烂?      就这样做了一周的饭友。其实并没有多少对话,却觉得怡然自得,好像我们曾经在一起吃了无数顿晚餐,此后又会在一起吃无数顿晚餐。当然这是错觉,我清楚知道一年后自己就会转学去广岛,然后在一次意外中忘掉这一年来的所有。为防范于未然,我拜托老妈探病时顺带捎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命名为“遗忘笔记”,为了忘却的纪念。逐字逐句记下每天珍贵的点点滴滴。珍贵,是因为注定会丢失。      当笔记记到第十七天的时候,我被告知可以出院了。      特意去和三井道别,却扑了空。像第一次去找他时那样,空空如也的房间,只有微皱的枕头和被单,唯一不同是床头柜上的台灯下多了几颗核桃。放那么久不吃,可见他对核桃兴趣不大;放这么久不扔,可见他已是懒癌晚期。我觉得自己现在是三井寿研究委员会首席研究院,一点蛛丝马迹都能分析上大半天。怪只怪他整个人散发着神秘气场,像一曲华丽而晦涩的断章,让人忍不住想探究序曲和最终章。      我掩门而去,转身时心中隐隐期待看到长发少年正抱手斜倚墙上,抬眼却只有一面白墙。 ☆、机车大汉和小绿飞刀   出院后又被迫在家躺了三天。我当然知道自己已经痊愈,但这世上有一种病叫“妈妈觉得你还没痊愈”。      四月底的天气,我被棉被裹成蚕蛹状,努力伸出脑袋看老妈忙里忙外准备营养料理。她的头发还未白,身形依旧窈窕纤细,想到十五年后她的样子,我心头一酸:“老妈,你可不可以不变老?”      “说什么傻话呢?该不会又发烧了吧?”她走过来,用额头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      我从被中挣出两只手轻轻抱住她。我们并不是亲密无间的母女,相依为命又彼此嫌弃,我嫌她天真幼稚不切实际,她嫌我世故老成毫无生机。不知为何,她一直极力反对我去东京,又说不出所以然,最终我还是一意孤行。于是此后每次通电话她都会翻出一些琐事与我争吵,每次回家也大多是听她一人喋喋不休。我不是暴躁的人,却不知为何唯独对她缺少耐心。十五年后的她听闻我车祸的消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我不敢想下去。      老妈难得没有推开我,还用脸颊蹭了蹭我的头顶:“还小啊,你?”      我笑着松了手。      老妈替我掖好被子,叮嘱几句,匆匆出门上班。      她高中毕业便嫁给我老爸,二十岁生下我,三十五岁离异。离异后带着我和她那堆百无一用的高跟鞋搬入廉租房,找了生平第一份工作,按钟点计时为人打扫房屋。她长得美,却从未想过使用自己的美去换取什么;喜欢打扮,却从来只为取悦自己。前半生天真,跌落尘世后也能脚踏实地从头再来。我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从未涉足博/彩业,否则凭记忆随便填几组数字,买几张彩票,就能免去老妈后半生的奔波劳碌。      既然不能一夜暴富,只能先找份零工补贴家用。我趁老妈上班时间偷偷溜出门去,路边小店挨个询问。毕竟在此地出生长大,虽然久未归来,认路倒不成问题,不出两天便在海边一家叫“Bingo”的手工冰淇凌店找到一份卖冰的兼职,工作时间是每天下午五点至晚上九点,周六则从上午九点至下午五点。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柔善温和的模样,小店离车站也不远,除了薪水和行医时不能比,其它我都挺满意。年轻有年轻的坏处,空有一身本领,没有经年累积的资历作保,便无人拿正眼瞧你。想再拿手术刀?对不起,出门左拐,医学院一年级从头读起。      工作敲定心里一阵轻松,回家路上不由自主悠悠哼起小曲。大概是神情太过愉快,转过街角时引来几声口哨。不用看也知道,这个点在街头游荡的青少年,除了我这个伪病号,就只有那些无所事事的不良了。      “小姑娘,想赚些零花钱吗?”身后响起轻佻的挑衅。      我懒得搭理。      对方不罢休,三步两步跑上前来堵住我的去路。午后的阳光有些强烈,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故作老成的叼烟少年,想着此刻正为下个月房租辗转奔波的老妈,心中无名火起,伸手拔出他嘴里的香烟:“怎么不上学?作业写完了吗?考试准备好了吗?爸爸妈妈知道你在这儿荒废时光吗?听阿姨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少年人呆若木鸡,一脸白日见鬼的恐慌表情。我摇摇头,打算绕过他继续前进,肩膀一沉,回头,一个彪形大汉的铁砂掌正牢牢钉在我左肩上。      呵,原来还有同伙。定睛一看,还不止一个同伙。要说我一点不怕那是假话。竹内让我和不良三井保持距离,可和眼前这群街头型不良比起来,三井小朋友那顶多算学术型不良,温和得多,也可爱得多。      大汉的铁砂掌没有离开的意思。他那黑色紧身机车背心下虬结的肌肉块,外加一头猪鬃似的野性长卷发,都无声宣告着这是个狠角色。      “小姑娘,有意思,我喜欢。“大汉言简意赅。      小你奶奶个腿的姑娘,阿姨我开过的脑袋比你砍过的人还多好吗。      “小姑娘,兜风吗?“大汉继续言简意赅。      不良们善解人意地让开一条道,放眼望去,小酒馆旁的墙根边停着几辆拉风机车……哎?小酒馆?      “我们比赛吧,“我敲了敲大汉的胳膊,示意他放手,“你赢了,我就和你们去兜风;我赢了,咱们就此别过。”      “比什么?”大汉松了手,看上去兴致盎然。      我指了指那家装饰成美国西部风格的小酒馆:“比飞镖。”      小酒馆的老板哭丧着脸为我们端出十支飞镖,又在我的授意下又把其中五支换成了切牛排的尖头木柄小刀。      “你先射五支飞镖,我再射五支飞刀,有一刀没有切断你的镖尾,算我输。”这是我当实习医生期间发明的小游戏,以打发无聊的夜班时间,只不过当时用的是手术刀。当我打遍医院无敌手之日,也是被主任拎着耳朵勒令写检讨之时。      大汉的喽啰们集体起哄:“你知道铁男哥的外号是‘飞镖王子’吗?”      “住口!这么恶心的外号!”大汉一巴掌甩开拍马屁未遂的喽啰甲,接过喽啰乙递上的飞镖,瞄准,出手,一气呵成。      五支全在九环之内,我几乎忍不住拍手叫好。      “小姑娘,不如认输?”掩不住的志得意满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溢出来。      我笑笑,提起一只木柄小刀掂量片刻。倒捻刀尖,瞄准目标,心手合一,腕部轻弹,利用刀柄的重量控制飞刀的走向,刀柄与刀身的重力不均能加速旋转,最终刺穿目标。      一刀,两刀,三刀,四刀,五刀。      酒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像被急速冷冻在原地,不远处是落了一地的五根镖尾。      我见好就收,拍拍大汉肩膀:“先走啦。”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走出好远,还听见背后有人高喊。      告诉你才怪,想找我赔飞镖钱吗?      第二天是返校上课的日子,我望着镜中穿高中制服的自己——马尾辫,红领花,小白袜——竟莫名有些心虚。这种心虚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我在湘北高中一年七组的教室里坐定,像只混进雏鸟群的老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感觉绿川同学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呢。”一把懒洋洋的声音从我右侧传来,“你说是不是,樱木?”      我心不在焉翻着课本,假装没听到。每个成年人都应该掌握这门生存技能,对不想听的话充耳不闻,对不想见的人视而不见,除非对方每月往你银/行/卡上打钱。      “洋平,晴子小姐她是不是真的、真的喜欢那个叫流川枫的家伙……”带哭腔的声音来自我后座的红头发,他整节课都在用鼾声为老师伴奏,好容易午休时间恢复神智,又双眼呆滞对着窗外的樱花长吁短叹。那个叫洋平的已经尝试了无数话题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最后都能被他一句话拉回主题“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和晴子小姐一起上学放学呢”。      年轻真好啊,喜欢了就说喜欢,失恋了就痛哭一场。我虽然在恋爱经验方面一片空白,但也目睹父母和身边的朋友分分合合,一颗颗真心缝缝补补,碎了又碎,最后大家终于能戴着面具轻松玩起成年人的游戏,却也未必见得快乐多少。酒过三巡,嘴里喃喃念叨的还是最初的那个名字。      我晃晃脑袋,中止伤春悲秋,起身去走廊来回游荡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注意后,独自上了天台。      天台构造简单,一览无余,高出地面的建筑除了四周围栏,便是楼梯间和天台的入口/交界处。如果我真是从高处跌落天台,这里是唯一的可能。顺着简易消防梯爬上湘北制高点,举目南眺,可以看到湘南海岸绵延不尽的海岸线。我闭上双眼,久久伫立,试图感受十五岁的绿川萤的心情。海上吹来的南风轻抚脸颊,衣裙微微摆荡,似乎能拂去一切忧伤,关于破碎的家庭,关于贫穷的现在,关于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我忽然明白,那时的自己,只是想找一个无人的所在,好好地,哭一场。      睁开眼睛,仿佛看见小小的我正蜷缩在角落,环抱着自己的肩膀,无声哭泣。我想走近她,抱住她,告诉她父亲的离去不是她的过错,她会长高长大,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也许就在她擦干眼泪起身的瞬间,我的灵魂自十五年后匆匆赶来,刹那间失去意识,坠向天台。      可怜三井寿那天出门忘了看黄历,那上面一定写着:“东方大凶,不宜登高,不宜出行。” ☆、冰淇凌和幼稚病   六点起床,七点上学,放学后去“Bingo”打工,九点回家,十点睡觉。日子过得静而飞快。      后座的樱木小朋友天天都有大新闻播报:昨天加入篮球部,今天和狐狸打架,明天遇见肯德基爷爷,后天和晴子小姐一起练习庶民投篮……      “对于本天才兼下任队长而言,基础练习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呼,奇怪的柔道男,竟然拿晴子小姐的照片引诱我去柔道部,天才如我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卑劣伎俩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可是好想要照片啊呜呜呜呜……”      “洋平你知道吗,原来控制篮板球的人就能控制全场!这果然是作为天才的我所要承受的宿命啊!”      ……      我偶尔撑着下巴听他说话,看他说到兴奋处推开桌子比比划划。无意中透过窗玻璃看见自己的眼神,那叫一个温厚慈祥,吓得我赶忙揉揉眼睛,打起精神强做天真少女状。后来发现洋平同学也持同样的姿势和眼神,嘴边还常常噙着一丝颇可玩味的微笑。不知为何我有些忌惮他,这孩子的心智远不止十五岁,和我是同道中人也说不定。      有次樱木鬼鬼祟祟地问我是不是和晴子小姐她们班一起上体育课。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手插口袋脚蹭地板,面红耳赤支吾半天,才拜托我多在晴子小姐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樱木同学希望我对晴子小姐说些什么呢?”我有心逗他。      “唔……”樱木用食指点着嘴,愣愣琢磨半晌,“就说我是天才吧!”      “这么明显的事实,晴子小姐应该早就发现了吧。”      “是吗?”      “是啊。樱木同学喜欢的人,一定是个美丽温柔又细心体贴的姑娘。”      “是吗?!绿川同学也这么觉得吗?!”      “是啊……”      “那么绿川同学喜欢的人,是怎样的呢?”一直默不作声的洋平忽然发话。      “绿川同学没有喜欢的人。”我微笑回应。      “可绿川同学的眼神,好像总在等什么人似的。”洋平支着下巴,回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这已经是第二个人对我说同样的话。我在等谁?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绿川同学,这周六我们和陵南有练习赛,你和晴子小姐一起来看吧。这可是本天才的出道之战呢!”可爱的单细胞,夸了他心爱的晴子小姐,他立刻把我划入“自己人”的队列。      “抱歉啊,周六我要打工,所以去不了了。不过我相信樱木同学的出道之战一定会很精彩的。”      “是吗?!”      “是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      “喂,你啊,别和他客套,他会当真的。”洋平似笑非笑。      “只要他当真了,那就不是客套,是鼓励。”我回之以似笑非笑。      我们同时在对方眼中读到棋逢对手的快意。      周六一早来到“Bingo”。晨间打扫,核对库存,在小黑板上用花体英文标注今日特供,翻转“close”的木牌,用“welcome”迎接第一批客人的到来。      店铺虽小,四面环绕着大大的落地窗,绿植和风铃点缀其间,湘南海岸的碧海蓝天一览无余。我不爱吃甜食,一尝之下也不得不承认老板做冰淇凌的手艺乃神奈川一绝,且每天限量供应,绝不加卖。是以本店笼络了一批死忠顾客,扫把头小哥是其中最抢眼的一位。用老板娘的话说,扫把头小哥集男模身段和绅士风度于一体,一双桃花笑眼,一身云淡风轻,让人如沐春风。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挺替扫把头惶恐,怕下次来吃上老板特制的巴豆风味冰淇凌。不过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每回来必点且只点柠檬风味。      门口风铃轻响,有客到。      我抬眼一看,呵,果真是扫把头小哥。      “早啊。”      “早啊。”他今天看起来有些匆忙,发胶打得不甚完美,运动T恤外套着深蓝制服,手上还挎着硕大运动包,“老味道,谢谢。”      “这么早吃冰淇凌?”我按惯例舀了柠檬口味,淡黄色冰淇凌球衬着棕色蛋筒,在晨光中看去格外诱人。      “今天有比赛,怕下午来晚了吃不着。”扫把头接过冰淇凌,尝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他的眼角有些下垂,配合恰到好处的卧蚕,整个人看上去无辜又无害。      “什么比赛?”      “篮球赛。”      我灵光一闪,问:“和湘北?”      扫把头的桃花笑眼亮了亮:“你怎么知道?”      “因为湘北篮球队的天才新人是我的后座嘛。”想起单细胞樱木斗志满满的样子,我不觉弯起嘴角。      “啊哈,原来是敌方卧底,”扫把头吃得慢斯条理,“赌一局看看哪队赢”      “赌什么?”      “我赢了,你请我一个冰淇凌球;你赢了,我送你条鱼。每个星期天我都会去那边海堤上钓鱼。”      “成交。我押湘北。”最近鬼使神差总和人对赌,成为赌徒指日可待。      “准备好冰淇凌吧。”扫把头吃完最后一口蛋筒,气定神闲伸了个懒腰。      “准备好鱼吧。”我虽然从未看过湘北篮球队的比赛,此刻却立场坚定,无原则维护本校主队,“对了,比赛几点开始”      扫把头一看墙上挂钟,叫声“糟糕”夺门而去,留下我哭笑不得。这家伙是替补吧,心忒大。      周日不当班,周一一早在校门口遇见洋平和樱木,我正欲开口,洋平竖起食指在嘴唇前摇了摇,示意我噤声。      樱木气哼哼地在前面大步流星,我放慢脚步和洋平并肩而行,压低声音:“输几分?”      洋平再度竖起食指。      “一分?那也不错了。”      “男人的世界只有输或赢,一分和一百分没有区别。”洋平正色道。      “早安樱木!周六的比赛真是……“三个勇士从我们身后追上来,洋平还来不及出手制止,他们已经被樱木的头槌集体放倒在地。这三位据说也来自和光中学,和樱木洋平并称“樱木军团”。      连友军也不放过啊……我心有余悸地遥望樱木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背后一凉,打了个大大大大的寒战。      “怎么了?”洋平很敏感。      “没什么。”我摸摸双臂,“刚刚好像有一阵阴风吹过……没事,走吧。”      很快,我就知道了阴风的来源。      “绿川同学,今天去看本天才训练吧!”单细胞就是单细胞,上学时还愁云惨淡,放学时就晴空万里,想必是晴子小姐说了什么鼓励的话,对樱木而言啊,晴子人如其名,是他珍贵的小太阳。      “我要去打工,下次吧。”不仅要打工,还要还赌债。“Bingo”的冰淇凌比世面均价贵了一倍不止,我沉痛地摸摸干瘪的钱包。      “这样啊。”樱木大摇大摆走在我身侧,旁若无人哼起他的原创神曲,“啦啦啦~我就是天才~天才篮球健将~樱木花道~”      我擦擦冷汗,思考着是不是和他保持一定距离比较好,万一单细胞幼稚病传染怎么办      “这算是什么歌?!”一个明艳的大美人挡住去路,看她表情显然和我持同一想法。      “彩子小姐?!”樱木摸着后脑勺哈哈大笑,“随便哼哼而已啦!”      “这位是……?”大美人朝我大方挥手,笑容开朗又大方。      “绿川萤,我的球迷!”樱木大言不惭。      我果然应该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      彩子捂着嘴偷乐,用眼神对我说:“不用解释,我懂。”      我苦笑,三人并排而行。拐到分岔路口,他俩去篮球部,我继续走向校门口。      “宫城,看来你精神不错。我可以放心了……”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放心揍你。”      我和彩子同时停下脚步,变换方向循声跑去,樱木一头雾水跟在我们身后。      教学楼背面阴影处,一个小个子面朝我们跑来的方向,左耳耳钉闪烁着森白的光。他的目光缓缓聚焦,表情从桀骜不屑一秒切换至悲痛欲绝。“彩子!!!这个家伙是谁???!!!你一直不肯接受我,却在我留医的时候和他……”两行热泪迸射而出。      原本站在小个子对面,背对着我们的那三四人也转过头来。      我看见了,三,井,寿。      建筑物在他脸上投下深深阴影,整个人看起来阴郁如困兽,目光所过之处,阴风四起。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滴~智商卡余额不足~”三井寿却好像没有看见我,或者,他根本已经忘了我。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稀薄,稀薄得连感应门都不会再为我打开。      “臭!小!子!”一阵疾风掠过,一脸无辜的樱木被小个子的一记右勾拳撂倒在地。      “喂,你可别找错对手啊,宫城。”三井直直从我身边走过。      小个子充耳不闻,一记飞踢,樱木倒栽葱扎进了灌木丛。      好戏正式开场。樱木自灌木丛中冉冉升起,浑身草叶,表情从一脸懵逼到一脸邪火。猛兽出闸,驯兽师洋平偏偏不知所踪。      “不行!得立刻阻止他们!”彩子急得直跺脚。      如果硬要从暴怒的樱木、攻击值满点的宫城、脸色阴晴不定的三井中选一个来阻止——我选择阻止自己去趟浑水。无奈世事总是事与愿违,樱木发动攻势,宫城背部受袭,重心不稳,正面扑向闪避不及的我。我感觉校服后领被人大力拉了一把,险险躲过宫城,不料脚下踩到几粒石子,鞋底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奇怪,没有身体与地面撞击的疼痛感……我和地面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肉垫。我仰面朝天,肉垫的双手牢牢固定在我腰间,我的后脑撞到肉垫的锁骨,疼得倒抽冷气。揉着后脑,我龇牙咧嘴的试图翻身,双手本能地寻找最佳着力点——找到了,此处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紧致,手感甚佳。      我翻过身,定睛一看,险些魂飞魄散。      肉垫三井寿被我跨坐身下,我的手捏着他的腰,他的眼望着我的眼,瞳色幽深,欲言又止。      这姿势,这场景,这气氛——此刻若有字幕组经过,请打上“少儿不宜”四个大字谢谢。      “下来。”他哑着嗓子。      我机械地听从指令。正准备起身,三井右手忽然发力,按住我后脑把我带向他胸前,左手环着我的腰,就地一滚——现在换我被他压在身下。很好,这很一报还一报。      “嘭!”一声巨响,某个倒霉催的三年级不良被杀红了眼的樱木举起掷出,堪堪摔落在我刚才的位置,抽了两抽,晕了。      三井寿的气息透过白色棉质T恤隐隐传来,纵使此刻四周一片狼藉,兵荒马乱,我却觉得心安。他别过脸,避开我的眼睛,撑着地面起身。泄愤似地踢了刚被摔昏的不良一脚:“德男,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那边厢樱木和宫城还在乱战。“住手!”两声娇叱同时响起。      谢天谢地,晴子同学你来了,彩子同学你还在。樱木和宫城像两只乖乖的小奶狗,摇头摆尾跟着主人去了篮球部。      三井寿继续开启视我为空气的技能点,我只能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默默离去。      也是,我该对他说什么呢?      “你好”?“谢谢”?“再见”?还是……“好久不见”。    ☆、篮球队和不良团(上)   当晚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梦中我走过斑马线,走近约定的料理店。窗边的人有预感似地抬起头,与我隔窗对视良久。是三井寿。眉眼如昨,轮廓依旧,只是经过岁月雕琢,收敛了凌厉,整个人呈现出三十岁男子的温润从容。我动弹不得,泪如雨落。他连大衣都来不及穿,起身跑到店外。没有片刻犹豫,右手按住我的后脑,把我带向他的胸口,左手环在我腰间,渐渐收紧。那温暖是如此真实,哪怕这一刻天地风雪飞扬,哪怕下一刻宇宙灰飞烟灭,此时,此刻,此地,我的思念,我的眼泪,我的心跳,全部找到了归宿。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来到“Bingo”,在柜台后久久呆坐。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三井的温度。      “作孽啦!老牛吃嫩草啦!天理不容啦!”      我的良知哇哇大叫,心里的小恶魔却在一旁抱手冷笑。      “绿川萤,请你理智一点,你比人家大了整整十三岁。”良知说。      “不对不对,你其实比他还小两岁呢……”恶魔说。      “你一年后就要离开神奈川了。”良知说。      “那又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小寿今朝睡。”恶魔说。      ……      “统统闭嘴!”我大喝一声。      店里几位客人刚还有说有笑,被我一惊,鸦雀无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忙不迭鞠躬道歉。跌坐回椅子上,把脸埋进手掌。这种情绪太陌生,我处理不来,只能落荒而逃。      雪上加霜的是,老板和老板娘临时起意要去札幌老家度假一周。店铺歇业,我失去了最佳避难所,顿时成为惊弓之鸟,在学校艰难度日,成天贴着墙根走路,不能听见任何有关“三”或“井”或“寿”的字眼,老师说句“请把课本翻到第三十三页”,都能让我心脏一紧。      整个人心神不宁,连樱木热火朝天地描述与宫城和解的历史性时刻,我也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洋……洋平!”隔壁班两个男生气喘吁吁冲进教室,“楼……楼下来了四辆机车,好像是外校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洋平连眼皮都没抬。      “那……樱木同学认识吗?”      “你们记着,那些人和我们没关系。尤其别麻烦他。”洋平指指樱木的背影,像只护雏的老母鸡。      两个男生败兴而归。      “绿川今天不用打工?”洋平又恢复平日懒洋洋的语气。      “嗯,老板度假去了。”我蔫蔫的。      “那不如一起看樱木练习吧。”      “好。”我有气无力。      三井出院返校,我自己心里有鬼,无法想象单独遇见他的情景,急于躲入人群。      和晴子洋平一起在体育馆门口看篮球队练习,樱木和宫城之同气连声、之相亲相爱,看了简直辣眼睛。几天前还水火不容的两个家伙,如今俨然场上场下的最佳拍档。年轻人的世界我也是不懂了。      “和陵南比赛时的樱木同学,完全不像一个初学者。看来他已经喜欢上篮球了呢,真是太好了!”晴子欣慰地笑。      “你去对花道说吧,他听了之后一定会加倍努力的。”洋平也笑。      我看他一眼,用眼神询问:她还不知道?      洋平用手指点点自己脑袋,用眼神答曰:也是一个单细胞。      我点头赞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么,我先走了,今晚还要打工。”洋平冲晴子挥挥手。      我赶紧拍马跟上。现在我引他为同类,和同类共进退比较有安全感。      刚一转弯,迎面撞上来势汹汹一队人马。好死不死,为首的正是三井寿,以及……那天的飞镖大汉??!!!      “小姑娘?”大汉的表情几乎称得上愉悦。      还没等我反应,洋平便抢上一步挡在我身前。“喂,那边只有体育馆,你们想干什么?”他声音沉沉,和往日不同。      大汉欺身上前,洋平猝不及防挨了两拳,接下来的一脚被他用书包利落格掉。      大汉露出玩味的眼光,转向我:“小姑娘,他就是你不愿意和我去兜风的原因吗?”      大哥,你脑洞这么大,不如去写小说啊。      “我们知道那边是体育馆,”三井那边阴风又起,这次刮比上次更猛烈了,“我们就是去打篮球的。”      “水户,这次不关你事,你跟我们过来这边。”几个三年级左右架起洋平往僻静处走去。      洋平回头看我一眼。我会意点头。      “小姑娘,”大汉的铁砂掌又捏住了我的肩膀,“报告老师可不是好习惯。走,和我们一起打球吧。”      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三井的表情,就被提鸡仔似地提向篮球馆。正对上晴子诧异的眼神,我拼命使眼色示意她快去搬救兵,眼都挤酸了这孩子还是呆若木鸡。      当三井一伙的皮鞋踏进球馆的刹那,我知道,来不及了。      “让我们也一起加入吧,宫城。”三井一手掂着篮球,好看的眉眼被重重阴霾覆盖。      大汉喷出一口烟,烟灰随他手指的弹动洒落在地板上。      “喂!这是我辛辛苦苦打扫的地板啊!”樱木头一个沉不住气。      宫城拦住他,对着三井一众低声下气:“三井前辈,我们正在练习,这里还有其他人,拜托你们离开。对我们来说,这个地方是很神圣的。”      “你的脑袋有问题吗,宫城?”三井把球递给大汉,大汉把烟蒂重重拧灭在篮球上,“我啊,我是为了把它摧毁才来的。”      忽然一记天外来球,擦着三井的耳朵砸中他身后某个不良的面门。大家循着篮球的行进路线回溯,只见一个刘海低垂的淡漠少年。“啧,打偏了。”少年转了转手腕,冷冷道。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穿着肮脏的皮鞋踏进手术室,吞云吐雾,大放厥词,我也不能保证能否控制住手中的手术刀。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大汉转过身来,吩咐关紧体育馆大门,并派出一名不良守门加守我。“小心这个小姑娘,她的飞刀准头可不错。”      宫城挨了三井重重几拳,还试图拉住牙关已经咯咯作响的樱木:“不可以!樱木!流川!篮球馆闹出暴力事件,球队是会被迫解散的!”      大汉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柄拖把,示意三井用最坚硬的金属部位击落宫城的牙齿。      “住手!三井寿!”那是会出人命的打法,我不能再置身事外。      三井望向我,那双眼睛不再明亮如夏日阳光,幽暗森冷如枯井,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啰嗦!”看管我的不良丢了面子,揪着我的衣领狠狠推到地上。我就势拽过他行凶的手,一口咬在手腕上。不良吃痛下了狠手,我没头没脑挨了他几拳,感觉嘴角一腥,八成是见血了。我的牙像生了倒刺,无论如何也不松口。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阿姨我今天就教教你什么是尊老爱幼!打吧,打死我一起带你去二十一世纪见见上帝老天爷!      有人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手掰开我的嘴,一手发力将我拦腰抱离战斗前线。我犹自抡着王八拳,那不良捧着手龇牙咧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绿川!绿川萤!”身后的声音似有魔力,我的理智回归,渐渐镇定下来。回头,果然是三井寿。他轻而易举就能治住我,让我镇定我就镇定,让我不镇定我就不镇定。我对自己感到深深的绝望。      余光瞥见三井身后有身影一闪,我奋力推开他。刘海少年原本冲向三井的拳头现在直逼我的右眼,他见状生生收住拳势,加上三井倒地时借势一拉,我身体一斜,险险避过一劫。几个不良抢上前来,混乱中,刘海少年的后脑遭重击流血不止。此人非等闲之辈,重伤之下还以一己之力连战数人。      彩子上前劝架,挨了不良一巴掌。宫城终于暴走,场面彻底失控。      刘海少年被大汉摔在门上,终于昏阙。我连滚带爬去查看他后脑的伤势。      劝架的拉架的都被大汉一一打飞,他环视一周,目光落到彩子身上:“下一个是女的吗?长得不错,很合我的口味。”      “我也很喜欢。”三井冷笑。      我脱下校服外套,示意晴子过来帮忙。晴子含着眼泪,竭尽全力按照我的指示,用瑟瑟发抖的手抬高刘海少年的头部,再用外套按压住他的伤口。“宫城冷静,他们是想激怒你!”我一边检查下一个伤员,一边冲宫城大喊。可惜宫城已然失控,被大汉拿捏住弱点打翻在地。      下一个是樱木。我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樱木动物般的运动能力和植物般的恢复能力,一时间叹为观止,直到晴子用哭腔喊我名字。回头一看,刘海少年正歪歪斜斜挣扎着起身,没走两步又扑通一声正面扑街。      我算是明白了,湘北篮球队卧虎藏龙,有朝一日必成大器。      “砰砰砰!”体育老师在砸门,“篮球队你们搞什么鬼!快开门!”      额……成大器的前提是,球队依然存在。 ☆、篮球队和不良团(下)   “正义的朋友驾到!”二楼看台传来一声嘹亮口号,四个环肥燕瘦的身影攀着绳子一跃而下。      好拉风的出场,要不是我正捧着刘海少年那颗钢铁般的脑袋替他二度验伤,真想腾出双手热烈鼓掌。“我们是:樱——木——军——团!”      好了台词别太多,抓紧时间干大事吧,少年们。      樱木对大汉,洋平对三井,其余喽啰交给呆瓜三人组做开胃菜。如果说樱木是野生动物,洋平就是江户时代的影子刺客,身形如电如风,三井招架不住,被打得满地找牙——考虑到他的牙已经少了三颗,我决定收回这个残忍的比喻。按理我现在的心情应该十分悲痛,可是并没有,反而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相当欠打,洋平打得好,打打更健康。况且洋平下手极有分寸,三井已经遍体鳞伤,还有力气叫嚣着要毁了篮球部。毁了篮球部?不是宫城,不是樱木,而是要毁了……篮球部?      三井现在的表情,像极了被夺走心爱玩具的小朋友,因为得不到,所以要毁掉。      “三井,成熟一点吧。”一直沉默的眼镜哥哥捡起被打落的眼镜,用极轻极淡的声音说。      此时篮球部大门打开又复合拢,一个魁梧的身影大步跨向场内,看样子是樱木成天不离口的猩猩队长没错。猩猩队长一句废话没有,抬手就赏了三井两耳光。      “其实,三井他,是篮球部成员……”眼镜哥哥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震撼效果堪比《星球大战2》中黑武士对天行者说的那句“我是你爸爸”。      接下来,我们坐在一片狼藉的篮球场边,听眼镜哥哥讲那过去的事。      听国中时的三井因为一记压哨三分荣膺县MVP,听高一时的三井如何踌躇满志,又如何因为反复的膝伤日渐消沉……我的脑中像在拼拼图,由眼镜哥哥的一字一句,拼凑出十五岁的三井寿,十六岁的三井寿……      “三井,你的腿已经痊愈了吧?回来和我们一起打球吧。”眼镜哥哥的这句话听在自尊心已濒临崩溃边缘的三井耳朵里,不是邀请,而是挑衅。果然,他恼羞成怒推开眼镜哥哥,喊着所有人都知道是谎言的孩子气的话:“我对篮球早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是对篮球失去兴趣才离开的,有什么不对吗?!”      “说什么全国第一?说什么要带领湘北变强?”眼镜哥哥看似文弱,却极有勇气,一把揪住高他半头的三井的衣领,咄咄逼问,“三井寿,你是这样的没骨气的人吗?既然你是这样没骨气的人,为什么要说称霸全国这样的话?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      眼见眼镜哥哥要被第N+1次推倒在地,门外忽然响起一个老者声音:“开门,是我。”门开了,夕阳下,白发老者缓缓步近,站定,推了推眼镜:“哦,是三井君啊。”      我听见盔甲卸地的声音,我看见少年双膝跪地,用尽全部自尊、骄傲和勇气,说:“教练,我想打篮球。”      篮球馆暴力事件的收尾比想象中简单,洋平带头承认因为三井想脱离社团,返回篮球队,一时气愤才来闹事。三年级的不良们配合得纷纷点头。晴子和我作为目击证人,正义感十足地做了伪证。此事终于得以大事化小,洋平一伙被罚停学思过——我怎么觉得这不像惩罚,倒像奖赏      事件的尾声是伤兵们相互搀扶着去校医院包扎伤口。医务室人手不够,我自作主张插手帮忙,负责医生看我的确是内行,也就默许了这个编外帮手。      “喂!绿川!你怎么先帮大反派包扎?!”樱木用冰袋捂着脑袋,大声抗议。      我充耳不闻,专心检查三井的伤口。心中有气,下手就重,贴胶布贴得三井脑袋直往后仰。樱木见状再不嚷嚷了,一缩头去别屋找温柔的晴子小姐去了。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我和三井。他乖乖坐着,不说话,不喊疼,垂着脑袋任我泄愤,只偶尔闷哼一声。我又好气又好笑,恶狠狠板起他下巴查看那道旧伤,见愈合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他忽然伸手,用指腹轻轻摩挲我的下唇,“疼吗?”      我舔了舔已经止血的嘴角,挺不好意思:“当时咬得狠了,但愿你朋友也没事……”转念一想,又板起脸:“现在能看到我了?不当我是空气了?”      他讪讪收回手指:“我那是因为生气……”      生气?生完宫城的气生樱木的气,生完樱木的气生我的气,生完我的气生篮球馆的气……合着全世界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众志成城只为气你三井寿。      “气什么?”我弯下腰凑近他的脸,想最后检查一下伤口是否都已包扎妥帖,“我怎么又惹你生气啦,三井少爷?”      “你不告而别……”他的声音闷闷的,一点没有之前的飞扬跋扈。      我愣了愣。之前在医院,虽然我试过去找他,可扑了空,想着以后还能在学校见面,也就没留下只言片语,虽然情有可原,这终究算是不告而别。而我不确定,一年之后,或是十五年之后,自己是否又会不告而别。所以绿川萤,离他远一点,保全自己,也保全他。不靠近,就不会分离,拒绝甜蜜,就能远离心碎。      我垂下眼睛,慢慢的,慢慢的,把自己推离三井寿。“包扎好了,你让下一个进来吧。”      “下一个已经准备好啦。”洋平笑嘻嘻地扶着门框。      “滚蛋你,”我甩他两片OK绷,“自己对着镜子贴去。”      “啧啧啧,差别待遇,差别待遇。“洋平摇头晃头。      “樱木呢?“我刻意避开三井的眼睛,去外屋找樱木花道。      樱木执意要晴子给他包扎,我们一追一逃,闹得校医院鸡飞狗跳。      终于结束这闹哄哄的一天,精疲力竭走出校医院时,意外发现三井寿还等在那里。天色己暗,路灯在他周身打出暖色轮廓,是那样好看挺拔的少年。      “三井学长,“我这张老脸现在修炼得刀枪不入,学长学姐喊得那叫一个顺溜,“等人啊?”说完就想赏自己一个耳光,废话,他整个人都快站成一个“等”字了。      “等你。”他现在对我解除屏蔽,单刀直入的架势着实让人招架不起,“有空吗?陪我去理发。”明明是个问句,结果这厮二话不说取过我肩头书包,转身就走,用行动宣告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陈述句。我只能无奈跟上。      空旷的校园,我们一前一后无声步行。他的腿很长,步子却迈得不大,显然是在迁就我的步伐。我一时兴起,蹦蹦跳跳踩着他的影子玩。玩得入了神,冷不丁撞上他后背,他的脚步为之一滞。我在理智赶来救驾之前,贪心得任由额头抵着他后背,一秒,两秒,三秒,像一个决心戒烟的烟鬼,贪恋地享用最后一口烟草。      终于,我缓缓后退,为了不让气氛尴尬,还大笑几声:“三井学长对不起,不小心撞到你了哈哈哈哈哈!”      结果气氛更尴尬了。      三井寿迟疑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前进。      理发是在路边随便找的小店。理发小妹问三井有什么意见,三井朝我努努嘴,小妹很有眼力见地改问我有什么意见。我想一想,说要不理个《Anego》里赤西仁的发型吧。结果他俩用困惑的眼神提醒我,现在是1991年,赤西仁今年刚满七岁。      “那就随便剪吧,”我看三井脸色不对,赶紧补一句,“反正怎么剪都帅。”      虽然我以为三井少爷的那头长发一定有专人打理,但不得不承认,随便找的小店,随便那么一理,他还真就敢帅得惊天动地。三井寿也不看镜子,直接转头看我。我点点头,他就爽快地起身付账。留下理发小妹拿着纸币站在原地,眼里突突冒着桃心。      “想吃什么?”走出理发店,他理所当然地要去晚饭。      经过今日大战,他那身校服惨不忍睹。我的校服外套充当了刘海少年的临时绷带,上面也是血迹斑斑。这样走进料理店,我怕下一秒老板就会提起电话报警。最后还是决定去便利店,一人一碗泡面了事。      和三井寿一起吃饭是个辛苦活,因为要一直忍着不拿眼睛去瞟他的侧面。尤其今天剪了一头利落短发,五官更显立体鲜明。我自认为控制得很好,眼观口,鼻观心,目不斜视,专心扒面。结果三井寿一句话就让我破了功。      他说:“你睡觉还打呼吗?”      我一个收不住,泡面险些从鼻子里喷出来。      “哦,那天在医院,就是我去你病房等你醒来那次,听见你打呼。原来女孩子也会打呼啊。”从他表情看不出是玩笑还是正经,好容易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促狭的笑意,我才发现这小子蔫儿坏蔫儿坏的。      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克制住把一盆泡面扣他脸上的冲动。 ☆、三井寿的五月二十二日(上)   接下来的几天,被三井寿拉着东奔西走,陪他买运动服,陪他整牙,照例不看镜子只看我,我点头,他就买单。其实根本不用费心搭配评价,此人肩宽腿长小蛮腰,套个麻袋都好看。我把这一阶段理解为他从不良社团过渡到篮球社的转型期,找不到玩伴,只能把我支使得团团转。就像当初在医院,闲极无聊,只能找我搭伙吃饭。      这天照例听樱木描述他以天纵之才把狐狸打得落花流水的宏伟蓝图,我总算弄明白“狐狸”=“刘海少年”=“流川枫”。可能最近四处跑,消耗大,听人说话也能听得饥肠辘辘,我从书包里摸出一包饼干,一口一口吃得挺来劲。      “绿川同学等到要等的人了。”在樱木喝水的间隙,洋平插播今日社评。      我回味了一下,无法判断这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结论,照例选择性忽视。      “绿川同学,”同班的良子小心翼翼凑近,指了指后门方向,“有人找。”      我伸长脖子一看,三井寿      刚要起身,被洋平一手按回座位。他凑近我,意味深长地一笑:“助你一臂之力吧,不用谢。”还没等我回过神,这家伙就伸手替我拭去嘴边的饼干屑。眼神之暧昧,笑容之宠溺,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集体起立叫好。“行了,去吧。“他收回手,示威似地冲门边扬扬下巴。      我浑身僵硬,同手同脚地走到三井面前:“少爷,有何吩咐?“      没有回音。      抬头,三井脸色铁青。      我猛然领会了洋平的用意,冲他远远比了个拳头。      三井的脸色青上加青。      我挠头,既然他不说有什么事,我也没什么事找他,这样干瞪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回座位算了。刚要走,三井少爷终于开了他的金口:“十九号比赛!你来看!“声音之大,震耳欲聋,不知是约我还是约洋平。      “好好好,我来看我来看。”我举白旗,只求尽快送走这尊大神。三年级来一年级的楼层本就是挺惹眼的事,何况三井寿又是个挺惹眼的人。      “我也来看!“洋平唯恐天下不乱。      我扶着脑袋,觉得十五岁真是一个艰难而危机四伏的年纪。      回到座位一冷静,不对啊,十九号是周三啊,周三要上课啊……只能又硬着头皮跑到三年级的楼层,向三井寿解释那天恐怕去不了。他用一种委委屈屈的小眼神垂头看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别人,也不知道被看的那个人是不是也如我一般大脑瞬间空白,只知道点头如捣蒜,只会说“好好好“。      “那周六呢?”他问,“周六你有空吗?”      周六?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周六是二十二号,正好是老板老板娘休假回来重新开张的日子。      “周六要打工……“      “周末也要打工?”      “周末也要打工。”      “为什么?”      “ 因为穷。”      三井沉默了。      “在哪?“      “欸?”      “在哪里打工?”      “出校门过两个街口,海边的那家‘Bingo’。”      三井寿凑近我,露出“骗我你就死定了”的狐疑表情。      我回之以“骗谁也不能骗你”的坚定眼神,同时贴着墙根往后退了两步,以保持安全距离。不知他哪里学来的坏习惯,动不动就把一张帅脸duang一声端人面前,这么近的距离,干点什么好奇怪,不干点什么更奇怪……      “周六我去找你。”      他的另一个坏习惯,动不动就甩下一句话然后扬长而去,不接他的话好奇怪,接他的话更奇怪……      周六上午,三井少爷迎着我的目光,推开“Bingo”的玻璃门,大摇大摆走到冰淇凌柜台前。      “不说‘欢迎光临’吗?”      “欢迎光临。”我九十度大鞠躬,对着地面默默翻了个白眼。      “刚刚鞠躬的时候没有做对尊贵的客人翻白眼这种失礼的事吧?”      “尊贵的客人想要哪种口味的冰淇淋呢?”我露出职业性的标准微笑。      三井寿弯下腰,认真打量冷柜中五彩缤纷的冰淇淋。“草莓味的,谢谢。”他抬头。      “这么少女的口味不适合你吧……”很快,我就为自己的嘴欠付出了代价。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三井寿眼中闪烁着真诚的求知的光芒,一本正经向我请教每一款口味的冰淇淋。      “这是什么味道的?”      “蓝莓。”      “这个呢?”      “原味酸奶。”      “那个呢?那个淡黄色的。”      “这位客人,不是有标牌吗?”      “老板!老板在吗?我要投诉……”      “这位客人您好这是香蕉味的!细腻的口感配合香蕉的清香一看就和您配一脸!”      “哦~”三井寿坏笑,“还是草莓味的吧,谢谢。”      接下来他倒没找我麻烦,抱着他的草莓味冰淇淋球心满意足坐到靠窗的位子吃了起来。那个位子紧靠落地窗,每天晚上完成店内清洁工作后,我都会趁正式打烊之前在那里小坐片刻。看着他低头吃冰、抬头看海的模样,我有种私藏已久的宝物和人分享的美好感觉。      风铃响,扫把头小哥一脸阳光地出现。      “早啊。”      “早啊。”      “我是来收赌债的。”扫把头笑得一脸人畜无害,五指并拢,向我摊开右手掌心。      三井寿原本看海看得好好的,忽然直起身子,眼神犀利。      “只赢一分而已,有什么可得意的。”我把冰淇凌球递给他,打开自己的零钱包往收银台里投币。      “今年的湘北比去年有意思,”扫把头一如既往靠着柜台和我闲聊,“周三的比赛我看了,有意思。”扫把头的眼里,事情大概不论输赢对错,只分“有意思”和“没意思”。      “再来一个。”三井寿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柜台前。我只得再递给他一个冰淇凌球。      “陵南,仙道彰。”扫把头好像认出了三井,友好地伸出右手。      “湘北,三井寿。”三井正经起来也颇有风度。      我三生有幸,得见两位篮球酷哥一手冰淇凌球,一手礼貌相握。      “那我先走了,再见。”仙道笑容满面地和我们道别。      “等着你的鱼。”我朝他挥挥手。      “什么鱼?”三井一脸严肃,好像我偷了别人家的鱼,而他是我的监护人,有义务带领我回归正途。      “哦,我和他打赌,湘北赢了他就送我自己钓的鱼,陵南赢了我就请他吃冰淇凌。”      “你就这么饿吗?不是吃饼干就是吃鱼……”三井捧着着第二个冰淇凌球,坐回位子上继续看他的海。      当三井寿要求买第五个草莓味冰淇淋球的时候,我有点慌。不知道有没有吃冰淇淋撑死的先例,但我不希望他是第一个。      “那个……三井学长,我的工资是按小时结算的,多卖出冰淇淋并不会有额外奖金……”      “那我怎样才能在这儿一直坐着?”他问得倒心安理得。      “其实,除了冰淇凌,小店还有其他喝的……”我默默把饮料单推到他眼皮底下。      三井明显松了口大气,点了一杯苏打水。      时近中午,客人渐多。我在忙碌的间隙抬眼看去,看见他好好地坐在那里,心中就莫名安定。      中午老板娘来接我的班,我得空吃个午饭。      老板娘自诩帅哥扫描仪,方圆百里的帅哥无人能逃过她的法眼。一见三井她便两眼放光,用手肘戳戳我:“那小哥是什么来头?过去怎么没见过?”      “是我在湘北的学长。”      “哦~~~”老板娘一脸“我懂了”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是普通学长,不是那种学长。”我一双手乱摆。      “‘那种学长’是哪种学长呀?”老板娘咯咯笑。      我饿得头晕眼花,无力自辩,只得晃一晃便当盒,示意去吃饭了。      “去吧去吧,吃多久都行哦。”      我脚下一软,同时想起三井也还没吃午饭,便叫上他一起,去隔壁便利店买了水和筷子,在海堤上席地而坐。打开便当盒递给他:“我老妈做的便当,量太大,我都吃不完,你尝尝吧,就当帮我忙了。”      三井也不客气,说声“我开动了”便吃开了。都说男人吃饭和熟睡时的样子最可爱,三井的吃相我是看过了,睡相大概今生无福得见。话说回来,他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休闲衬衣,配卡其色工装裤和休闲鞋,衬着蓝天白云清风海浪,说不出的清爽明朗。      “我妈没给我做过便当,”三井拧开一瓶水递给我,又给自己开了一瓶,“我从小到大,只吃过家务助理的菜。有时候换个助理,又要重新适应一种口味。不过已经习惯了,人是很容易习惯的,习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      我想起竹内曾说过三井父母都在国外,一时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不去和父母同住呢?”      “小时候我在神奈川老家,他们在东京经营公司,我印象最深的生日礼物就是四岁那年收到的一个迷你篮球。”他用双手比一个迷你篮球的大小,“国中毕业时他们决定移民加拿大,本来说好我也一起走,后来决定来湘北念高中,就搁下了。因为我要带领湘北称霸全国嘛!”海风吹动他衬衫领口,少年的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陈述一件必然会发生的事,就像下课铃必然会响,明早六点太阳必然会升起。我想我可以理解眼镜哥哥当年的心情了。三井的声音有一种魔力,遥遥一指,引领所有人看到了不远处的某个热烈的夏天。      我笑起来,这个臭屁鬼,不知道是谁不久前还嚷嚷着要毁了篮球部。      “而且……”三井看我一眼。      “吃饱了吗?”我打断他的话,接过便当盒,“那我就开动啦。”      忽然发现便当盒里的炸鱼和鸡腿分毫未动。      “你不爱吃这个?”我指指鱼和鸡腿。      “你不是说让我少吃荤腥吗?”他一脸问号。      “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听话的病号,几乎感动涕零,“那是为了帮助你伤口复原。现在没事啦,你爱吃什么都可以。”      “爱吃什么都可以?”三井的脸慢慢靠近……又来了又来了,我心里拉响警报,上身后倾。      “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款待。”三井笑着从便当盒夹走一块鸡腿,恢复正常坐姿。      上天垂怜,我那可怜的老腰得以免遭折断之苦。      下午的时光过得格外快,依旧是我忙我的事,他看他的海。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在与不在,会让周围的空气也发生微妙变化,仿佛有一种沁人的香气在暗暗流转,让人心情愉悦,嘴角微扬。时针才过三点,老板娘就大手一挥准我下班。我一头雾水,老板娘冲三井的方向努努嘴:“走吧,人家都等你一天了。”我那长而曲折的反射神经这才发觉漏了一条关键信息:三井少爷莅临小店,闲坐一天,究竟有何贵干?      换下工作服,背上双肩包,和三井沿着海堤慢慢走。      “今天不用训练吗?”      “我请假了。”      “听樱木说这次预选赛你们打进第一轮了。现在是关键时刻,还有什么事比训练更重要?”我挺纳闷。 ☆、三井寿的五月二十二日(下)   三井小声咕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让他再说一遍。大少爷傲娇病无端发作,死活不说,我的斗争经验告诉我,晾他一晾,呆会儿自己就说了。果然,三井见我不再追问,还东张西望打呵欠,闷声闷气地自己找台阶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就是今天是我生日……”说话间还用拳头堵着嘴,掩饰性地咳嗽一声。      “你生日?!你怎么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准备,又不能学偶像剧女主角,娇羞地在头上扎个蝴蝶结,扭捏着说“人家就是你的生日礼物啦”。      “都说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三井最擅长用不耐烦的表情掩饰那颗娇羞的少男心,“再说,你也陪了我一整天了。”      究竟是谁陪谁啊,少年……      我看看手表,现在是东京时间下午三点一刻。      “礼物我没准备,今天就陪你到十二点吧。说好一整天就是一整天,少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都不是一整天。”还有一层意思我没说,这大概是我能陪他度过的唯一的一次生日了,“你想去哪里?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都陪你。”      大概我的热情出乎他的意料,三井一时停下脚步。他个子高,和我说话的时候习惯微微弯腰,不动声色侧身倾听。此刻他保持这一姿势,一脸认真思考的严肃表情,我差一点就摸出一根棒棒糖塞他手里,揉着他脑袋夸好乖了。      “那你陪我去个地方吧。”三井改变行进方向,向不远处的电车站走去。我方向感不好,他往东我就往东,他往西我就往西,他把我卖了我就帮他数钱。      在车站旁的公用电话亭,我给老妈打了电话,说今晚和同学一起温习功课,晚点回家。      “男同学女同学呀?”老妈还挺八卦。      我抬眼看一旁的三井,恶作剧似地说:“女同学。”      “那肯定是男同学了。”老妈像个拥有丰富作战经验的侦察兵。      “如果我说‘男同学’呢?”我好奇。      “那当然是男同学了。”老妈底气十足。      “……”      周末车上人很多,三井找了个角落的位子让我站好,自己扶着拉环,用后背替我挡去人潮。电车行进时伴随小幅度摆荡,偶有急刹,我也努力通过背后的车厢壁保持平衡。自从上次包扎伤口之后,我就尽量避免和三井的肢体接触,心里动辄拉响防空警报:危险!不要靠近!危险!不要靠近!      事与愿违,车厢里人越来越多,他靠得我越来越近,就在我的脸快贴上他衬衣纽扣的当口,听见他说:“到了,下车吧。”      跟着他下了车,走过一段紫阳花开的小径,眼前出现一座学校,校门上写着“武石中附属小学”。三井带着我绕到学校后门的石墙旁。石墙不高,防小学生三井可以,防高中生三井够呛。三井双臂一撑,借着腰力轻松翻上了墙,反身向我伸出双手。我摆摆手表示不用,后退几步,助跑加跳跃,顺势也上了墙。三井竖起一根大拇指,我却有些忧心忡忡:“咱们不会被当作偷窥狂抓起来吧?”      “白痴,今天周末放假!”      校园不大,看得出历史悠久,门窗的木结构上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三井轻车熟路来到四年一班门口,教室门没锁,他放轻脚步,像怕打扰到往日时光。跟着三井在课桌椅间徘徊,看他猫着腰,修长手指在每张课桌底部逐寸摸索着什么。摸索到第二排倒数第三张课桌的时候,他浓眉一展。我按指示趴跪在地板上,费力把头凑到桌底,梗着脖子看了半天,终于看清一排歪歪斜斜的小字。字是用小刀刻上去的,虽然已有些模糊,仍勉强可辨:      “天才篮球手三井寿!全国制霸!”      想象当年小小的三井抿着嘴,拧着眉,趁着教室四下无人,蹲坐在课桌底一笔一笔刻字明志的模样,我笑得打跌:“你当年……蹲着刻字……累……累不累……啊……哈哈哈哈哈哈。”      三井嫌弃地白我一眼:“课桌可以翻过来的好吗……”      我一想对哦,忍不住笑自己蠢,又夸他聪明,不像樱木,把“天才”两个字大剌剌刻桌面上,挨了班导一通臭骂。      “可是万一以后课桌椅换新的呢?不就找不到了?”我问。      “没关系”,他拍拍自己胸口,“已经刻在这里了。”      三井的眼睛很亮,尤其剪了短发之后,专注说话的时候,有种孩童般清澈的光。      真好啊,被三井寿爱着的人和物,都会被他刻在心头,永不遗忘。      “谁?!”远处楼梯口传来一声呵斥,“谁在里面?!”      不好,是保安。      三井拉着我蹲跑到门边,压低声音:“一会儿我喊‘一二三跑’,你就跟着我跑,知道吗?”      我紧张地点点头。      “一,二,跑!”      喂!说好的“三”呢?!      被保安大叔追逐着跑过走廊,跑下楼梯,跑过操场,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度翻越围墙,直到确定再无人尾随,才敢停下脚步。两人弯着腰,拄着膝盖,气喘吁吁,面面相觑。      不知谁先带头笑的,最终两人笑得力不能支,双双坐在地上揉肚子。揉着揉着觉得不对劲……右手什么时候被三井寿握手里了……      他显然也发现我发现了,竟然没松开的意思,就势拉我起身:“走,去我国中看看。”      “又要翻墙?”我心有余悸。      他一笑,松了手:“这次不用。”      武石/国中离武石/国小不远,步行一刻钟的时间。道旁遍植樱树,时值晚春,樱花已谢。似乎看出我有些遗憾,三井说:“明年春天,再一起来看樱花吧。”      明天春天,我在广岛。你呢,三井,你会在哪里?      武石/国中的保安大叔眼力极佳,一眼就认出了“篮球队的三井队长”。我跟着沾光,堂堂正正走了一回大门。这次三井没去教室,径直来到空无一人的体育馆。      他静静站着,看着篮筐。      我静静站着,看着他。      傍晚的光线透过天窗洒下来,洒满一地昏黄的回忆。那些欢呼,那些汗水,那些年少的轻笑和扬起的嘴角。那时候天很近,云很轻,梦想仿佛触手可及。未来的荣光在地平线外闪闪发亮,只要启程,就能抵达。      许久许久,三井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自言自语:“三年了。”      “第一次回来?”      “嗯。”      “为什么?”      “害怕,”他顿了顿,“害怕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现在不怕了?”      “不知道。”三井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不知道现在的我,能不能超越三年前的我。”      这是他归队以来,第一次流露出内心的犹疑。      我学樱木和宫城击掌庆祝的样子,用手一拍他的手掌:“一定能!”      他手指一拢,包裹住我的双手。      三井的手掌很大,有些粗糙,却很暖很暖。我感觉被他握住的不是双手,而是那颗怦怦乱跳的心,要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成水的,我的心。      我用一息尚存的理智缓缓抽出手,挣扎出一丝傻笑:“三井学长,我饿了。”      “走吧。”他转身,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晚饭在武石/国中附近的拉面店,大胡子老板一见三井,照着他脑袋就是一记暴击:“臭小子!这几年死哪儿去了?!”      三井捂着头向我解释,这是他当年训练完,常和队友们一起来吃宵夜的面馆。      “臭小子,又长高了嘛!还打球吗?”不等三井回答就自顾自接下去,“嗐,看我问的。三井寿没了篮球就活不了,哪能不打球呢,是吧?”      我回想了一下初见时的三井,的确有点行尸走肉的意思……      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很快端上桌。三井先把我面前那碗端到自己这边,拌匀,淋上少许米醋,重又递还给我。他记得我的喜好,在医院时,每次饭前我都要往味增汤里加点米醋。      一顿饭吃到晚上九点。热情的老板不断给我们端上各色小菜,最后干脆端着酒盅坐我们一桌,和三井你一句我一句,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于是我知道了三井寿当年的最高纪录是一口气连吃六碗拉面;有一次赢了球,偷老板的酒来庆祝,一群半大小伙子喝得东倒西歪,抱着店门口的门柱睡了一宿;考试前篮球队集体在拉面馆赶制小抄……      “这个就不用说了吧!”三井连忙阻止。      老板嘿嘿一笑,斟了一盅酒转向我:“小妹妹,敬你一杯。好眼光!”      我百感交集,取过一旁的空酒盅,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老板抚掌,拍三井肩膀:“你也好眼光!”      出了拉面馆,被夜风一吹,酒力上头,我的脚步有些虚浮。硬是不让三井搀,踉踉跄跄走到电车站。末班车空空荡荡,我一上车就冲到车尾,找了个靠窗的位子闭目养神。迷糊间,感觉三井把左手垫在了我的脸和车窗玻璃之间。我再无力气抵抗,用侧脸蹭了蹭他的掌心,感觉舒服,又蹭了一蹭。他手掌的温度骤然上升。突然之间,我感觉身体被某种力量压迫,半闭着眼睛转过头,想问他怎么了。还没开口,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压上了我的嘴唇。      当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什么东西”是三井寿的嘴唇的时候,大脑“轰”一声,宕机了。      三井的左手没有动,只不过现在抵着他掌心的不再是我的左脸,而是后脑勺。他的右手撑在我的座位外缘,整个人将我牢牢封锁。他的气息,心跳,他衬衫领口散发的洗涤剂的清新味道,充满我所有感官。      无处可逃,我无处可逃。      三井的嘴唇微凉,像篮球赛中的贴身防守般用力扣住我的双唇,没有任何其他犯规动作,甚至连头也没歪,笔挺的鼻梁直直撞上我的鼻尖,我被他撞得又疼又痒又目眩神迷……      “三……三井……学长,”好容易找到换气的空隙,“我好像……被你……撞出鼻血……了……”      东京时间五月二十三日凌晨一点,我坐在卧室台灯下,鼻孔里还堵着棉花,在那本遗忘笔记上郑重写下:      “1991年5月22日。心率失常,血压失常,鼻部机械性损伤,失血十毫升。致病原因:初吻。” ☆、你无法恋爱的理由   野口综合医院。      “开病假单,我要请病假,一休三个月的那种。”我捧着脑袋,一头长发被挠成一捧鸡窝。      竹内吸溜着泡面,无动于衷。      “脑脓肿。脑积水。颅脑外伤。垂体瘤。三叉神经痛。你挑一个看得顺眼的写得了。”反正不去学校,不见到三井寿就好。      竹内放下筷子,大笔一挥,递给我一张密密麻麻的处方笺:   “该病患体内分泌过量5-羟色胺和多巴胺,肾上腺素超标,中枢释放大量神经递质,从而引发心跳加速、脉搏不稳及脸色潮红等病征……”      我把纸团成一团,作势要扔。竹内抱着泡面一缩:“讲真话也不行?明明就是恋爱中的小女生,和小男朋友闹情绪,等着人家来哄。其实你这个年纪,正应该无忧无虑享受初……”      “你知道我什么年纪?”我冷笑。      “那就当你是成年人,行吧?成年人更应该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竹内敲敲桌子。      “如果那个问题无法解决呢?如果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一段感情一眼就能看到尽头,依然要放任它开始吗?”我据理力争。      “你不是要当医生吗?难道医生知道病人得了绝症,就放弃,就不尽力医治吗?”竹内难得咄咄逼人一回,我竟被他噎得无言以对。      “算了,你根本不明白……”我举手投降。      “如果像你之前所说,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会选择在哥哥之前出生,我当哥哥,他当弟弟。”      “你还有哥哥哪?”我是独生女,一直怪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      “嗯,他叫铁男,我叫次郎。”竹内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奶奶去世之后,哥哥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打工供我念书。我念医科三年级的时候,他因为打架伤人入狱一年,出狱之后就很少联系我了,我去找他,他总是有各种理由避而不见,每个月却还一直汇钱过来……我选择来这里实习,就是因为能离哥哥近一些。他用他的人生换来我现在的人生,如果有机会,我想用我的人生换他的人生。”      他说着,我听着。他说完,我们同时陷入深深沉默。      “竹内,”我艰难地笑,“你最好告诉我这是你编的。”      “就是我编的啊!”竹内恢复常态,摸着后脑勺憨笑,“编得好不好?”      “烂透了。”我起身告辞。      我从来不读悲剧故事,并坚信如果一个故事的结尾不够美好,那就还没到真正结尾的时候。人要活得轻松,就要学会顺天知命,倘若命运为你编写的本就是一个悲剧,那至少别牵扯一些无辜路人——不相见,不相恋,不相欠。      华灯初上,我沿着来时路慢慢往回走,竹内的话语在脑海中断续重播,不知不觉错过电车站,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一辆改装过的机车轰着马达与我擦肩而过,身后随即传来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听到两声喇叭和一声浑厚的“小姑娘”。      回头,又见飞镖大汉。      “小姑娘,要送你一程吗?”他没下车,用手掌护着打火机,给自己点了支烟。      大概是三井的缘故,我现在看他也透着几分亲切。      “算了。被三井看见,容易误会。”他自顾自一乐,“刚在医院附近遇到三井了,说是复查膝盖。顺便,我帮他解答了一些疑问……”      我大奇:“你也懂篮球?”      “哈!”大汉笑得呛咳,“篮球我是外行,可有些事,哥哥是过来人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过来人”,那笑容,着实有些邪恶啊……      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我试探着问:“我记得三井叫你‘铁男’?”      “你要愿意也可以这么叫我。”他喷出一口烟,“好像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姓竹内,竹内铁男。”      “你……经常来医院附近?”      “怎么?调查我?”铁男的眼神有些闪烁。      “随便问问。”我摇摇头。如果他不是次郎的哥哥,多说无谓;如果他是次郎的哥哥,我想我可以理解他刻意保持距离的原因,同样多说无谓。      远处响起警笛声,铁男把抽剩的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掷,发动机车:“真是阴魂不散,这些条子……对了小姑娘,三井好像往那个方向去了。”他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个方向,随即在轰鸣声中扬长而去。      我当即调转脚尖,往相反方向疾走。      妈妈说小朋友不要听坏叔叔的话。妈妈是对的。在下个拐角与三井迎面撞见的时候,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人与人之间的爱和信任呢?呢???!!!”      看着三井卡在“好吧再酷三秒”和“啊呀真的是你”之间的精彩表情,我有点想笑。      “这么晚还在外面游荡?”叮,您的好友“三井学长”上线。      我无语,把手腕抬到他眼皮底下示意学长大人看表:七点一刻。      “去哪里?我送你。”他东张西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我的眼睛。      我去车站,他去车站;我上车,他上车。这回没有坐我旁边,两人隔着一条过道,他腰板挺直,双膝并拢,双手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像个犯了错被罚留堂的小学生。一路无话,快到站了,才听见他轻声说:“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      “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      带着满脑袋问号回到家,我一时没空思考三井寿的意思,一心拉着老妈问长问短。      “广岛?我们在广岛没有亲戚呀。换工作?我现在的工作没什么问题呀。”老妈一头雾水,不放心地伸手来试探我有没有发烧。      如果没记错,老妈是因为工作原因离开神奈川去广岛定居的。那么倘若在此之前她在这儿就能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不就不用去广岛了?不去广岛,不就不用摔下阁楼玩失忆了?不玩失忆,不就不用英年早逝了?……今天被竹内一提醒,我发现自己之前紧盯着已严重剧透的命运入了神,竟从未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亲手动笔改写命运的可能。      “你看报纸招聘版做什么?不是找到兼职了吗?”老妈指着招聘版缝隙里措辞暧昧的伴游广告忧心忡忡,“小萤,你不会……真的加入不良团体了吧?”      “老妈,你没事赶紧擦擦那堆高跟鞋去,我今早看到其中一双的鞋面都皲裂了。”      “哪双?!”老妈如临大敌,小跑着去检视她的宝贝们。      我把招聘版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到适合这位中年少女的优差。四脚朝天翻倒在地板上,我用报纸遮着脸,愁肠百结。坐在玄关处擦鞋的老妈又来添堵:“小萤,周六和你一起温习功课的男同学是谁呀?多大啦?同班吗?”      “比我小十三岁!”我甩下一句,躲去洗手间洗漱。      “减十三……才两岁?!绿川萤,你又在托儿所找了份兼职?!”      我打开水喉接了满满一盆水,把脑袋一头扎进去——世界清静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抓紧放学之后和打工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和洋平他们一起去旁观篮球队训练。那天被竹内教育要以成年人的方式正视问题、解决问题,三井寿就是我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为了解决他,必须先好好正视他。不过如今要在场边找个好位置挺不容易,因为流川枫显然已成为湘北女生的集体问题,遭到大规模的集体正视。来晚的只能在人墙外围听听女生们尖叫着呼喊流川枫的大名。不过以我的审美眼光来看,流川枫那小子帅归帅,终究少了点温度,不像三井,热情冷淡总相宜。和樱木比,三井多了分稳重;和洋平比,三井多了分孩子气;和永远春风含情水含笑的扫把头仙道比,三井多了分生人勿近的距离感,令人十分放心……一圈比下来,还是三井最好,当然三井最好,永远三井最好。我心满意足地傻乐,冷不丁被飞出场外的篮球砸中脑袋。三井跑过来捡球,假装没看见我这么个大活人,若无其事跑回场内。      幼稚不幼稚啊,你?我怨念地揉着脑袋。      他打球时习惯穿白T恤,袖子撸到肩膀,露出轮廓分明的手部肌肉线条。再不懂篮球的人,也看得懂他动作优美舒展,滑步的尺寸、跑动的角度、轮转的路线……无懈可击。我最爱看他投篮。起跳,右手持球,左手护球,右手腕发力,手指借力将球推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篮球应声落网。如果此时场边坐着那位手捧茶杯的肯德基爷爷,三井会下意识望向他,像是在寻求某种鼓励和肯定。每到这时,肯德基爷爷总会眯起眼睛,满意地“唔”一声,三井于是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子,抖擞精神继续投入练习。      “是在交往吗?”洋平把手撑在脑后,下巴向场内一扬,“和那家伙。”      “交往”的定义是什么?十五岁的时候,欲牵未牵的手,相视而笑的眼,并肩走过樱花漫天的小道,一起抬头看湘南海岸的夏日烟火,就是交往;三十岁的时候,以婚姻为目的,以价值为导向,亮明彼此职业身家,理性讨论未来十年规划,才是交往。我以三十岁的理性对抗十五岁的感性,把感情当作解剖台上的标本,原以为稳操胜券,却常常败下阵来。人生中所有经验都可以累积,唯有感情的发生身不由己,防不胜防。碰巧我生平最恨身不由己,上帝欲让人灭亡,必先让人疯狂,一个人是要有多疯狂,才会心甘情愿把喜怒哀乐都托付到另一个人身上?我无比珍惜并感谢自己那颗理性主义的脑袋,它护佑了我三十年的平安稳妥,在同龄女生为爱痴狂的时候,我以一等荣誉毕业,顺利进入东京最好的医院,兼职为备考医学院的高三学生补习,慢慢积攒一层单身公寓的首付,并能每月给老妈汇钱,她想买一双好鞋的时候再不必对着橱窗久久犹豫。于是上帝又看不过眼了,插手把我扔回十五岁,再附赠一个十七岁的三井寿,我的理性和他数度交手,败绩累累,如今苟延馋喘,负隅顽抗,水户洋平还来雪上加霜,逼我下一个定义——是在交往吗?      是吗?      不是吗?      “话说,你为什么不恋爱?”成年人面对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从来都能以一个反问四两拨千斤。我轻轻抛出问题,果然洋平就势陷入了沉思。      “是因为要照看樱木,所以没有时间吧?”我循循善诱,努力把话题引得离自己再远一点。      “也……不是……”洋平大概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脸上难得流露出困惑的表情,“恋爱这种事,根本就不受人的控制吧……”      他的窘态激发了我对“你为什么不恋爱”这一科学问题的强烈兴趣,抱着笔记本见缝插针展开了一次小规模田野调查。      “樱木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樱木幽怨地看向晴子。      “晴子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啊,这样的问题真让人为难呢……不知道流川同学的答案是……”      “流川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      所以你看,每一个人的答案都是另一个人,最终谁也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笔记本上的最后一条采访记录来自陵南的扫把头。      “仙道同学,你为什么不恋爱?”      “恋爱这种事,听上去很没意思啊……”仙道咬一口冰淇淋,“周日湘北和翔阳的比赛应该很有意思,去看吗?” ☆、种子队和计算鸡   原本我对“种子球队”这个词毫无概念,直到看见对面看台上整齐划一、山呼海啸的翔阳拉拉队,才发现那种来自强队的压迫感,竟有让人临阵溃逃的强大震慑力。      “虽然翔阳和湘北的名字很像,但谁会赢啊?”      “翔阳!翔阳!”      “这个夏天,谁能代表神奈川进入全国大赛啊?”      “翔阳!翔阳!”      “还是这么聒噪啊,翔阳的拉拉队。”仙道坐我左手边。      “绿川好手段,陵南的王牌也能拉来做湘北的特约评论员。”洋平坐我右手边。      “王牌?”我上下打量仙道,“原来你不是替补哦。翔阳的王牌呢,是哪张?”      “替补席上的那张。”仙道眯眼笑。      我手搭凉棚遥望替补席,瞬时被一张俊俏过头的脸晃得眼花缭乱。看来神奈川高中篮球界王牌一栏的门槛着实高,球技未动,颜值先行。我不由十分期待传说中一号种子球队海南大附属高中的那张王牌,得是何等倾国倾城的一张脸啊……      哨响,球赛开始。      “翔阳的球员也太高了吧?”我眼见翔阳气势如虹,六分钟内连夺十一分,不由忧心忡忡。      “身高不是最大的问题,”特约评论员仙道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捂嘴挡住呵欠,“湘北太紧张,一个个肢体僵硬,好像冰箱里冻了三天的死鱼——除了流川。”      话音刚落,流川就单刀撕开翔阳禁区,破局得分。在他的带动下,湘北逐渐找回节奏,反击战正式打响。      “有意思。”仙道终于直起身子,“翔阳这是要改用区域联防啊,用身高优势巩固中路,阻止湘北快攻。不过嘛……”      最熟悉的身影,最熟悉的起跳,最熟悉的投篮姿势——三分球应声入网。      不过嘛,现在的湘北,是拥有三井寿的湘北。      “你知道三井寿最大的天赋是什么?”仙道问。      “脸。”我答。      仙道的嘴角抽了一下。      “三井前辈拥有阅读比赛的能力。阅读比赛就像读书,用最快的速度找出对方的破绽,领会教练的意图,根据场上的形势调整攻防节奏,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再协助队友扮演好他们的角色。”洋平身旁的晴子分析得头头是道,“哥哥说,三井前辈虽然有两年空白,但他的球感和球商,依然是MVP的水准呢!”      我有些惭愧。一直自诩成熟,冷眼旁观,却从未真正看懂球场上的三井,从未真正看懂他全心热爱着的篮球。我只看见在医院病房孤身独坐的他,没有看见在球场上奔跑如飞的他,和队友击掌欢庆的他,那样优秀、那样闪亮的他。      “樱木呢?”洋平忍不住凑过来,像急切等待老师点评自家宝贝的家长。      “樱木啊……”晴子老师有些迟疑,仙道老师接过话茬:“樱木就像方程式里的X,不解到最后,就还是一个未知数。”      说话间,未知数樱木同学抢下一记关键篮板,在上半场终场之际将两队分差压制在十分之内。      “樱木同学好棒!”晴子一跃而起,拉着我就往更衣室方向跑。      “樱木同学好棒!”这回是对正主说的。      “晴子同学你就放心吧!我樱木花道在的地方,就是胜利之旗飘扬的地方!”正主摸着后脑勺,笑得见眉不见眼。      “在胜利之旗飘扬之前,你恐怕已经五犯离场了。”三井寿不知何时冒出来,斜靠在更衣室门框上,用毛巾擦着汗湿的头发。      “是诅咒!你们这些嫉妒小人对本天才的诅咒!”樱木赶忙用手堵住耳朵,推着晴子往走廊另一头疾走,“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我看热闹正看得高兴,冷不防发现樱木和晴子已走远,三井已逼近。      干笑两声,再后退两步,我怂我认。      三井弯下腰,一言不发,与我对视。      上帝安拉老天爷,随便派个谁来救救我吧,我的心脏快要跳不动了啊喂……      然后,三井寿,这混蛋,抬起右手,有节奏地,开始,拍我脑袋。      一下,两下,三下……挑西瓜吗,你在?      “找找手感,下半场说不定能多进几个球。”他一本正经。      我一掌拍掉他的大手,气哼哼整理被揉乱的马尾巴。      “小绿……”      “不要给别人乱起外号啊,小三。”      “为什么你和别人都能有说有笑,见了我却像老鼠见了猫?”      “……”      “看着你和洋平聊得那么开心,老实说,我有点……”      “哦~~~”我奋力岔开话题,“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洋平!”      从三井寿此刻的脸色来看,这力奋大发了,奋劈叉了,我的鼻梁又要遭殃了。      三井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深深呼吸,双手按住我双肩。      我迅速抬手捂紧鼻子。去一趟男更衣室,再流着鼻血返回观众席,跳十次富士川也洗不清。      “我喜欢的是……”      “彩子姐?!”我如见救星,朝三井身后奋力挥手。      “绿川萤!!!你再打岔试试!!!”      “三井前辈……”彩子轻咳一声,“该上场了。”      三井松手,转身,头也不回走进更衣室。      彩子嫣然一笑,伸手钩我肩膀:“小绿川,三井前辈喜欢的是什么呀?”      “篮球,”我擦擦一额冷汗,“当然是篮球。”      下半场,三井用四个外线三分将比分追平。      看来手感找到了?我若有所思摸摸自己脑袋。      17分30秒,三井飞身救球,摔入翔阳替补席。      “又一个棘手的家伙啊。”仙道明明一脸兴致盎然,语气却故作为难。      终场哨响,湘北爆冷胜出。晴子和洋平兴高采烈往更衣室跑,我在原地遥望三井一面喝宝矿力,一面和眼镜哥哥兴冲冲比划重现某个进球前的突破动作。      “不去一起庆祝?”仙道看看我。      “这样就挺好。”我笑笑。      仙道也笑笑,挥手和我道别,走出几步又退回来,从背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我接过一看——计算机知识科普讲座。      “昨天去海南大学看比赛,路上被人塞的。”      “???”      “觉得很适合你。”      “???”      “你这里,”他点点自己太阳穴,“线路太多,太复杂。”      我一个跳起想把传单戳破在仙道的刺猬头上,奈何到底比不过人家王牌篮球员身手矫健,他轻松闪身避过,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顶着这颗“线路太多太复杂”的脑袋回了家,推门只见老妈对着电视里卡通片笑得正欢,定睛一看原来在播《猫和老鼠》。想到今天三井说我见他如老鼠见了猫,又想到卡通片里的这两位欢喜冤家永无止尽的彼此追逐,我苦中作乐笑出声。      “回来了?”老妈闻声回头,“手上拿着什么?”      “没用的传单。”      “给我,正好垫桌脚。”老妈伸手接过,眼看电视,不停手地将传单折成小小厚厚的一叠。      我看着她上下翻飞的手指,忽然灵光一现:“老妈!我们去听讲座吧!”      “讲座?”老妈茫茫然抬头。      “计算机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你不想一辈子替人打扫房间吧?走,我们去看看有没有机会!”      “什……什么‘计算鸡’?要去农场吗?”      我抢过传单,重新打开铺好,发现讲座时间就在今天下午,二话不说拉起老妈就走。      “不行不行,哪能这个样子就去别人家做客?我稍稍整理一下……”老妈挣脱我手,小跑回里屋。      一个小时后,她终于“稍稍整理”完毕。      再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城市另一头的海南大学。站在偌大的校门口,我随便截住一位看上去颇具教授风范的中年大叔,指着传单上的地址礼貌问路。大叔挺热心,径直把我们带到讲座现场。      “您是海南大的教授吗?”我恭敬地问。      “额……”大叔额角青筋一跳,“我是带队过来做赛前训练的……”      “赛前训练?”      “全国高中篮球联赛预选赛。”      “原来您是海南大附属高中篮球队的教练?!”我肃然起敬。      “额……”大叔额角青筋又一跳,“讲座快开始了,您请进。”      “谢谢教练。”我拉着老妈鞠躬致谢。      大叔也回以郑重鞠躬——虽然是王牌球队,教练却如此平易近人,我好感动。      讲座教室不大,人也不多,老妈刚一露面便成为全场焦点。只见她发髻高耸,妆容完美,身披熨烫妥帖的粉色套装,脚蹬七公分乳白色高跟鞋,一路摇曳生姿到第一排,放下手袋,端正坐好。      “这位夫人,我们这里是计算机知识科普讲座……”台上的主讲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好脾气地冲老妈赔着笑脸。      “我知道啊,‘计算鸡’嘛,您请讲。如果不错的话,明天我去超市看看打折……”老妈微微含笑,我趁还没彻底露馅,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讲座开始。主讲人从第一代电子管计算机开始,洋洋洒洒,滔滔不绝,等讲到1984年日本电脑产业着手研制第五代人工智能电脑时,教室里只剩我和老妈两个听众了。老妈那一代女性的涵养功夫我不服不行,我敢打保票她一个字也没听懂,却始终作专注倾听状,并不时点头微笑,给主讲人以莫大鼓励。      “那么,未来计算机的发展趋势是怎样的呢?”主讲人期待地看着我妈,我妈期待地看着我。      我回忆一下自己十五年后使用的电脑,胡乱总结道:“处理器体积越来越小,联网越来越方便,会出现无线网络……也说不定。人工智能的发展越来越拟人化,计算机能够具有人类的逻辑思维判断能力……也说不定……”      “我就是这么想的!”主讲人激动得面红耳赤,径直冲到我面前,大有相见恨晚之势。      我抓紧时机,打蛇随棍上:“老师,您觉得我……老妈她有机会学习计算机吗?”      “这……”主讲人有些迟疑地望着我那一脸天真的老妈,“不知令堂学历如何?之前有没有相关经验呢?”      “我高中学历,工作经验是做家庭主妇。”老妈倒是诚实。      主讲人的表情由迟疑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为难,我怕老妈难堪,想趁人家由为难转为嘲笑之前,先行撤离。      “我有一个朋友,办了一个计算机打字速成班,不知道令堂有没有兴趣呢?”主讲人没有嘲笑,还挺热心。      “打字?”我看看身边的老妈,老妈看看我。      “是,同期还有文秘工作的相关课程,全部结业之后会发给证书。”      “我愿意去上课!”一向没主意的中年少女眼神忽然坚定,“小萤你说的对,我不想一辈子替人打扫房间。老师,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拜托了!” ☆、蝴蝶效应和接吻练习   蝴蝶效应,指的是在一个动态系统中,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巨大连锁反应。例如,仙道给了我一张传单,于是我拉着老妈去听了一场讲座,于是老妈开始进修文秘课程,于是日常开销多了一大笔学费,于是我的便当盒里再也没有了炸鱼和鸡腿,于是我在一周内瘦了1.5公斤,于是原本就很谦虚的胸部越发奄奄一息。      今晚九点从Bingo下班,顶替上夜校的老妈去对街超市抢购关门前的打折蔬菜。鉴于我的对手是一群百战成钢的欧巴桑,最终还能虎口拔牙似地抢满两大袋零碎菜叶菜帮,我对自己的战绩已经很满意了。      回家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好在一路灯火通明,只有走过家附近的那片幽深小巷时,我才会略感心慌。袋子挺沉,我中途倒了好几次手,眼见快要走出小巷,背后的岔道响起一片纷杂脚步,紧接着响起一声冰冷怪笑:“三井,别来无恙?”      三井?      “阿龙?”      诚然全世界有成千上万个三井,但只有一个三井的声音能让我心瞬间抽紧。      “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前几天刚出狱。在里面呆太久,想找人热热身,练练手。”      “阿龙,之前离开社团是我的错。但明天有很重要的比赛,我不能……”      一声闷响,是拳头钝击身体的声音。      我紧贴着墙壁后退数米,小心翼翼探出头去——路灯下,三井捂着腹部痛苦弓身。他对面的三个不良一列排开,为首的家伙看着眼熟,似乎曾在那次篮球馆暴力事件中流川枫下过狠手。      “不还手?嗯?这张好孩子的嘴脸看着真让人讨厌啊!”不良一脚踹向三井心窝,三井后背重重撞向砖墙。      “阿龙……够了吧……”三井喘着粗气。      “枉费大家为你撑腰,你却一个人跑回了篮球部。以为剪短了头发,就能和从前一刀两断了吗?”阿龙歪着脖子,细细打量三井,“让我想想,该给我们的MVP送一份怎样的大礼呢?”他伸出手,接过另一个不良递上的铁棍,“投篮的手是哪一只?左手?右手?”      两个不良欺身上前,一人按住三井肩膀,一人抓起他的右手按在墙上。      都说习武之人到达一定境界,飞花走石皆能为武器。我不知道自己的飞刀修为已经到了第几重,只能暗自祈祷飞出的那个西红柿能准确命中目标。      “啪!”      “啊!”      “铛!”      “啊!”      西红柿虽然是打折货,到底不辱使命。阿龙惨叫一声,捂着右眼倒地,掉落的铁棍砸中另一个不良的脚趾,一声惨叫又起。      “跑啊!”我一边把两口袋战利品狠狠砸向还呆立着的那个不良,一边一把扯过三井寿开始夺路狂奔。      小巷窄且深,岔路多且杂,我只能庆幸自己之前为了找到最短路径,把这附近来来回回踩得烂熟。跑了能有十多分钟,直到确定彻底甩脱那伙不良,我才气喘吁吁往家的方向走。      “要去医院吗?”看一眼身边的三井。      摇头。      “那来我家吧,我给你上药检查。”      摇头。      “放心,我妈不在家。”      这回不摇头了,表情变得十分复杂。      鉴于他现在伤势不明,我不方便敲开他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藏了多少龌龊思想。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龌龊思想,又怎能瞬间领会他的龌龊思想呢?唉,这肮脏的世界,究竟玷污了多少纯洁的脑袋……      我家是最简易的廉租房,鸽子笼般大小,好在从来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我从老妈身上学到的最宝贵的道理是,即使贫穷困顿,也可以努力活得尊严体面,就算买不起熨斗,也要用热茶杯把衣服的褶皱烫平。      三井脱了鞋,乖乖坐到沙发上,任我捧着他脑袋前后端详。      “这是第几次给你验伤了?能让人省省心吗?三井少爷。”我无奈。      三井笑。      “还笑?”我看这次头上没什么伤,稍稍放下心来。      “想到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凑过来要看我的伤口,那么一点点的个子,垫着脚还不到我耳朵,好像玩过家家的小朋友,还非要演医生……”      “我以后长可高呢!皮肤也更白!鼻子也更高!胸也……总之我们走着瞧!”我那股士可杀不可辱的劲头看在三井眼里大概挺可笑,他从忍俊不禁到乐不可支,最后干脆笑倒在沙发上。      “我信我信,哈哈哈哈……”好容易止住笑,他特正经地拍拍我脑袋,“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一段尴尬的青春期,每天和自己拧着劲,对自己哪儿哪儿都不满意。这时候如果有人对她说一句“现在的你就很好”,丑小鸭也可以很骄傲地向着阳光昂起头来吧。      “脱衣服。”我凛然道。      “小绿,”三井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学长的身体,看了是要付出代价的……”      “脱!衣!服!”我从厨房取了双一次性手套戴好,看着他眼睛再度重复。      大概我的专业态度感染到他了,又或者他真把我当过家家的小朋友来哄,三井寿在确定我不是开玩笑之后,扭扭捏捏背过身去脱下了上衣。      “趴到沙发上。”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顺着他流畅优美的背肌线条逐寸游走。红颜枯骨,再美的红颜最后都是枯骨——这是我上第一节解剖课时教授说的话,以帮助一群菜鸟克服心理障碍,用教科书的眼光去看待手术刀下的人/体,无论美丑,都无非由206块骨骼和一堆肌肉脂肪神经元组成。可如果我能带着此刻的记忆回到彼时的课堂,一定会举手抗议——教授,红颜就是红颜,有人的身体就让人忍不住想“啊呜”一口咬下去,吃干抹尽,寸土不留。      “这里疼吗?”我沿着他颈椎一路下按,“这里呢?”      三井的脸埋在沙发垫里,闷哼着一路给我否定的回答。      “今天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看那伙人的样子,好像埋伏了很久似的,你常来这片?”我有些纳闷。      他装死。      我把前因后果略一梳理,忽然心中一软,鼻子一酸。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送我回家的?”      他继续装死。      “三井,谢谢你……”      他想转身,被我按着脑袋不让动弹。此刻我不能看到他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深吸一口气,继续查看他的脊椎。      隔着手套,三井的体温在我指尖不断升高。手指按到腰椎一截时,他条件反射地一缩身体。      “疼?”我紧张。      “痒。”他笑嘻嘻坐起身,抓过T恤胡乱套上。这臭屁鬼平常惯用发胶,经过这半宿折腾,如今头发软软垂在额头上,乖萌乖萌的。      “前几天和翔阳比赛的时候,你救球摔进替补席,是后背着地的吧?”我可不是好糊弄的蒙古大夫,“今天阿龙踢你那脚,你的后背又撞到了墙上。脊椎的事可大可小,你尽快去医院做一个全面检查。“      我摘下手套,想起还没给他泡茶,正想起身,被他拉住手腕,一下跌坐回沙发。      最近为了节省电费,老妈把家里的灯泡统统换成最低瓦数,橙色灯光下,三井寿整个人散发着暧昧诱惑的气息,像一块刚出炉的美味蛋糕。      “我知道。”      怎么又来了?这回我得问个明白。      “你知道什么了?”      “你不接受我,是因为我吻技差劲。”      “???!!!”      “你放心。”      “……我放什么心……”      “铁男给了我一些……咳,学习资料……我有……努力学习……”      “那个,你努力学习球技就行了,其它的再说,哈哈,再说。”我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向沙发另一头作战略性撤离。      万一铁男给的“学习资料”还带课后练习什么的……      万一三井要找人一对一单挑吻技什么的……      万一我一个意志不坚把持不住什么的……      “还有,那天在更衣室外,我的话没说完。”三井不愧防守高手,一眼看穿我的企图,抓着我手腕的那只手一紧,另一只手轻轻抚上我的后背。如果说这就是他的学习成果,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天赋了得,手指所过之处,我的肌肤在棉质衬衣下阵阵颤栗,而我脑中的保险丝已经噼啪作响,短路在即。      “是你闯进我的世界,是你让我习惯两个人吃饭,是你让我一口气吃了五个冰淇凌……”      “那是你自己吃的……”      “你也是我自己喜欢的。”      “噼啪”两声,客厅灯丝和我脑中的保险丝同时爆了。随着无边黑暗汹涌而来的,是三井寿的气息。      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用额头顶着我的额头,黑暗中,我们倾听着彼此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他用嘴唇轻触我的鬓角、眉头、鼻尖、脸颊,春雨般细润无声的吻,最后像一只蝴蝶,轻轻栖息在我的唇边,他的吐息就是蝴蝶扇动的翅膀,空气中荡漾起层层涟漪。      “绿川萤,既然你闯进我的世界,就不要再离开。”他用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如果你离开,我会一直一直找你。如果找不到你,我会回到原地等你,一直一直等你。你要记得回来。”      我的理智全线崩塌,放任自己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抱住他。      你不知道花什么时候会开      风什么时候会来      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      会爱上一个人 ☆、梦中人和荼靡花   “绿川,你这几天是咬着衣架睡觉的吗?还是受到某种辐射,嘴巴合不拢了?”洋平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欸?什么?”我如梦初醒。      “你没事吧?你这样傻笑两天了……”洋平眼中满溢着对脑残人士的深切关爱。      “有吗?我有在笑吗?”我摸摸脸。      “洋平!果然有诈!”樱木左手握拳,重重敲在右掌上,“我就知道绿川是海南派来的间谍!昨天比赛前我还看到她鬼鬼祟祟和海南那个中年阿叔说话,一定是她泄露了老爹把我作为秘密武器的作战计划,所以我们输给海南她才笑得那么开心!”      和海南队队长说话不假,不过纯属体育馆门前偶遇。我鞠躬为他上次在海南大给我和老妈指路道谢,他鞠躬说不用谢。我鞠躬说教练慢走,他身边一只野猴子模样的队员暴跳着怒吼“阿牧是我们队长啦!队长!”。我赶紧鞠躬说对不起,他赶紧鞠躬说没关系。彼此鞠躬不止,充分展现神奈川高校学子文明友爱和谐互助的精神风貌。      老实说,比赛时场上虽有十个人,看在我眼里却只有三井一个人。看他奔跑,起跳,投篮,防守,擦汗,喝水……期间还不时走神走到前一晚,手心还残留着拥抱时的炽热触感,耳边响起的却是一句“你家还有……备用灯泡吗?”      嗯,我当时也怀疑自己幻听了,或者他问的不是灯泡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料他又契而不舍重复一遍,我只得一头雾水从他怀中挣起来,打开备用手电开始找灯泡。直到三井先生踩着凳子取下烧坏的灯泡,又接过新灯泡拧好,我才终于确定他是真·要换灯泡。接下来,他仔细检查了厨房水喉和客厅门窗,修好了困扰我老妈已久的桌脚,若不是我舍命拦阻,他恐怕要连夜给地板打蜡。      我只知道女生常抱怨男友心急如焚,从来不知道谁家男友在关键时刻会忽然调转频道开始撸袖子干家务——哦,现在知道了,我家的。      后来修理工三井总算消停了,看看时钟老妈也快到家了。送他到门口的时候,要说我内心毫无挫败感那是假的,这种情况,世界小姐都会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吸引力。三井不让我下楼,自己走出几步又走回几步,张开手臂把我搂进怀里,下巴轻轻搁我脑袋上,不言不语。我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又听了一会儿风过树梢,才听见他说:”小绿,等你再长大一些。”      所以我是哪里不够大了?在人声鼎沸的万人球场,我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这一走神比赛就结束了,湘北没能再度爆冷。樱木为此还削发明志,把一头红发从一个火龙果活活削成一颗鲜荔枝。      “说起来,小三这两天也经常诡异地笑啊……”樱木抬起左手,拇指和食指抵着下巴作沉思状,“莫非,小三也是海南的卧底?!”      洋平恍然大悟地冲我挤挤眼睛:佩服佩服。      我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哪里哪里。      “绿川,你真的决定了?”洋平压低声音,“从昨天的比赛来看,三井前辈体力堪忧啊。”      “你体力好,”我也压低声音,“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洋平像被踩中尾巴的猫,“嗷呜”一声落荒而逃。      “绿川同学,”同班的良子又小心翼翼凑近,指了指后门,“那个可怕的三年级又来了。”      “不用怕,”我拍拍她肩膀,“那就是一长得像大尾巴狼的哈士奇。”      直到我们趴在天台栏杆上开始吃便当,三井还不依不饶:“什么奇?”      “哇,你今天又有三文鱼吃!”我避重就轻。      “你怎么只吃白米?”他皱眉。      本来还有些菜帮子菜叶的,那晚美救英雄,全当暗器使了。      一秒钟后,我的便当盒到了他手里,我手中捧着那盒白米成了精心烹饪的日式料理,连胡萝卜都给雕个小莲花,让人不知从何吃起。      “谢谢学长!“我感激涕零。      他鼓起腮帮,示意我用行动表达感谢。      我敷衍地用食指戳戳他脸,就开始忙不迭表达对食物的惊艳:“三文鱼好吃!牛肉好吃!天妇罗最好吃!”      “品味不错,”三井吃白饭也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和挑男朋友的品味一样好。”      我无语,默默把几块牛肉拨到他饭里,他又默默把肉拨回我饭里。想起他等着我“再长大一点”,我决定从善如流,多吃快长。      吃着吃着就想通了一个困扰我许久的世纪难题——三井同学究竟是如何登顶不良社团老大一职的?你看他打架又烂,体力又渣,除非……除非他天天给社团父老乡亲带便当!每天中午,食堂大师傅三井同学围着围裙、扛着一箱美味便当哼哧哼哧爬上天台,等候许久的德男们嗷嗷待哺,举着便当盒一拥而上:“老大老大!今天有什么任务?单打还是团灭?包在哥几个身上!”……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我咬着筷子嘿嘿乐。      “今天我可能会训练得比较晚,你下班之后多等我一会儿。”三井显然已对我吃着饭梦着游的习惯免疫了,为避免刺激性答案,他很识趣地不再追问“你在想什么”。      “我一个人回家没问题的。”我把最后一口米饭划拉进嘴里。      “听话。”三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伸出食指戳我鼓鼓的腮帮,一下一下挺带劲。      我无可奈何抬头看他。      “你能不能别总拿看小朋友的眼神看我?”他抗议。      “那用什么眼神?“我求教。      “比如说,用晴子看流川枫的眼神啊,用宫城看彩子的眼神啊……”话没说完他就全身一哆嗦,“算了,宫城的眼神就算了……”      “用你看安西教练的眼神啊。”我笑嘻嘻。      三井不戳了,十指齐上拧我脸。我才不怕,就势往他怀里一扑。吃饱喝足有些犯困,靠着他的胸口我眯起了眼睛。鼻尖是白衬衫洗净后的清新味道,耳边是他清晰有力的心跳。他就这么随便一帅,我就这么随便一赖,来路茫茫也好,前路迢迢也罢,此时,此刻,此地,阳光正好,身边的人也正好,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因为老板和老板娘要去影院,今天Bingo打烊时间比往日稍早。我听话地坐在三井坐过的位子上等他。店里灯都关了,只留这张小小桌上一盏小小台灯。海浪声遥遥涌来,我的困意也不断翻卷,似睡非睡间,突然感觉四周空间如漩涡急速旋转,定睛一看,我只身站在一座古旧木宅,眼前一列木梯向上延伸至昏暗阁楼。木梯年深日久,表面已呈现棕黑色。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阁楼深深处响起:“穿越时间,逆天改命,是和魔鬼做一场交易。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我受惊欲逃,转身却发现背后是东京街头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站在对街的,是三井寿。他若有所思,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细雪无声,落满他的眉头肩头。      “三井!”我惊喜交集,飞奔到他面前。      他回过神来,冷冷看我:“你是谁?”      “我是绿川啊!”我想去牵他手,却无论如何触不到他的手。      “你骗我,”他悲凉一笑,“你不是绿川。”      “我没有骗你!”我急得几乎掉下眼泪。      ……      “小绿,小绿……绿川萤!”我霍然惊醒,正对上一脸焦急的三井,“怎么在这儿就睡着了?累了?”      我怔怔看着他,很慢很慢地伸出双手,很小心很小心地去触碰他按在我肩膀的左手——真实的,温热的,不是梦,绝不是梦。      “做噩梦了?”他翻转手掌握住我的手,声音又轻又暖,让人镇定的力量从他掌心汩汩传来。      “三井,我没有骗你,我不会骗你的。”梦境中焦灼的感觉依然没有完全散去。      “我知道,”三井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那你听好,”我暗下决心,翻开随身携带的那本笔记,撕下最后一页,然后把笔和纸推到三井面前,“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一时无法证实,你也很难相信,但你先记下来,好吗?”      “好。”三井接过纸笔。      “1992年,全日本经济泡沫破裂,欧盟成立;      1993年,横跨东京湾的彩虹大桥通车,捷克斯洛伐克分/裂;      1994年,大江健三郎获诺贝尔文学奖,英法海底隧道开通;      1995年,阪神大地震,世界贸易组织成立;      1996年,……”      三井记着记着,停下笔,望住我。      “2006年12月21日,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脑外科助理医生绿川萤结束当天最后一台手术,在赶去赴约的路上遇到车祸……”我不敢看三井的表情,此刻他只要有一丝犹疑,我都会瞬间失去所有继续的决心和勇气。      谢天谢地,从开始到最后,他字字倾听。      话音落下,我一阵轻松,同时意识到自己给三井抛出了一个巨大难题:信,还是不信。信,绿川萤是怪物;不信,绿川萤是妄想狂。我垂着头,静静靠向椅背,等待三井落荒而逃或当场报警。      “你……还是你吗?”对面的人用平静的声音问。      我抬头。      “我的意思是,十五年后的绿川萤,是现在的绿川萤长大之后‘变成’的绿川萤吗?”      “我……还是我……只是……”我艰难地寻找着措辞。      “是你就好,”三井凝视着我,“只要是你,就好。”      他的身后,漫天星光透过巨大落地窗兀自汹涌。更远处,六月的海在夜色中呈现出静谧的深蓝。即使再过许多许多年,即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会记得曾有人在六月的一天,在星光和大海之间,对我说,“只要是你,就好”。      我看着三井的眼睛,企图从中找出恐惧和怀疑,最终只看到我自己的倒影。      我知道,他没有相信我,也没有质疑我,只当我的话是半梦半醒间的一场呓语。即便如此,我已深深感激。      既然是一场呓语,不如学醉汉借酒撒疯,让我一次说完所有疑虑。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不见了,你不要去广岛或东京找我。我可能去赤道或者北极,但永远不会去这两个地方。”      “好。”      “不过我还是会当医生的,全日本最好的脑科医生,这是我的梦想。”      “好。”      “万一有一天——我是说万一——我忘了你……再见面的时候,你要对我说:‘绿川小姐,我是三井寿。初次见面。好久不见。’”      “好。”      难为三井认认真真记好这荒谬至极的前言不搭后语,末了还认认真真问:“绿川小姐,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想一想,摇摇头。      “绿川小姐,请问我们可以出发回家了吗?”三井把纸叠好,放进钱包。      我想一想,点点头。      走出门,三井跨上一辆单车:“今天太晚了,就借了流川的车。”      “借的……还是抢的……”我狐疑。      “赢的!”三井气急,“流川找我一对一,我赢了,他就答应借车!”      “赢的……还是赖的……“我继续狐疑。      “你这家伙究竟是谁的女朋友啊?!闭嘴!上车!”      流川的单车是跑车制式,没有后座,我只能坐前杠。先还略觉尴尬,很快发现这个位置有个无与伦比的好处——只要稍稍后仰,便能舒服靠着三井胸膛。      单车稳稳行进,初夏的空气中飘摇着隐约的荼蘼花香。      在拂面的夜风中,我再度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一路好梦,花香令梦境悠长。 ☆、最后的夏天和最好的你   6月26日,神奈川高校篮球联赛预选赛,湘北胜武里,海南胜陵南。      6月27日,湘北对阵陵南,争夺最后出线权。      我顶着黑眼圈,和同样顶着黑眼圈的樱木军团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湘北休息区的正上方。      “紧张吗?”洋平一脸凝重。      “不紧张。”我故作轻松。我很少祈祷,昨晚对着天花板祈祷至深夜,愿此刻场中身披红黑战袍的少年们,每一个,都得偿所愿。      “今早见到樱木,他说昨晚梦见晴子向他挥手,所以今天的比赛一定能赢。”洋平指指满场飞奔着热身的樱木。      请问挥手和赢球间的逻辑何在?      “说不定晴子只是在擦玻璃。”我撇嘴。      洋平乐。      “让一让!让一让啦!”四个健硕身影硬挤进我和洋平之间,连我在内的一排观众被迫集体向右大规模位移。      四位插座的好汉面不改色坐定,唰地扯出一面橙红大旗,上书六个大字:炎之男三井寿。      “原来是绿川啊?!好巧好巧!”崛田做惊讶状。      “崛田前辈?好巧好巧。”我配合着表演偶遇。      “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都是自己人了,叫我德男就好!”崛田爽朗一笑。      “铁男没和你们一块来吗?”我四下张望。      “最近阿龙和铁男闹得挺凶,听说阿龙手被打断了。虽然都是他自找的,但以他的性格,不会轻易罢休,铁男恐怕要有麻烦了。”崛田小声说,“三井离开之后,我们也慢慢淡出了,所以具体也不太清楚……你别告诉三井啊。”      我点点头。      “对啦!”崛田一拍脑袋,向我展示他们的得意之作,“这旗怎么样?”      还没等我开口,不远处正做拉伸的三井小跑过来,仰着脑袋手指大旗,一脸生无可恋:“这是什么鬼?!”      “三井寿!火焰一般的男子!”崛田和其余三人赶紧献宝,异口同声高呼,“热情!热血!热忱!”      三井的脸色成了一块热猪肝。      憋笑憋得肚子疼,幸好开场哨声救我一命。      仙道无愧王牌之名,视野开阔,球风飘逸,看似闲庭信步,却总能在瞬息之间将流川枫的凌厉攻势消弭于无形。对他而言,篮球是有意思的游戏,湘北是有意思的对手,这样的心态,反而有利于帮助队友放松心情,打开局面。      形势一度很不利。新丁樱木的防守漏洞被陵南放大利用,他负责盯防的十三号球员屡屡突破得分。上半场17分49秒,樱木阻止对方灌篮而不得,落地时脚下打滑,飞出场外,头部撞上场边座椅,顿时血流如注。我赶紧离座,一路冲向湘北替补区。大概上次在体育馆救护流川枫得力,彩子一见我,立刻双手递上救护包。      “樱木,躺下。”我命令。      樱木沉默躺倒。      我用球员外套垫高他头部,俯身检查额头的伤口。      “需要缝针吗?”彩子焦急。      “不用。”我把彩子当护士使,“毛巾。酒精。无菌纱布。绷带。”      在她的配合下,樱木的伤口很快包扎妥当。此人的前额是人类进化史上一大奇迹,有望超越金刚石,成为自然界中已知硬度最大的物质。      按常理,此刻的樱木应该一跃而起,双手叉腰仰天长笑,叫嚣着让裁判赶紧换人。      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躺在原地,用手臂挡住眼睛。      我这才发现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不是因为额头的伤,而是内心深深的不甘和耻辱——被对方当作防守漏洞的不甘,被迎面灌篮得分的耻辱。      “天太热,眼睛流汗了?”我递给他一块干净毛巾,他接过压在手臂和双眼之间。      “你昨晚不是梦见晴子了吗?你看,她真的在看台向你挥手。”我索性坐在樱木身旁的地板上,自告奋勇为他讲解场内形势,“现在场上比分是18比30,眼镜哥哥代替你上场,不过防守那个十三号的换成了三井。三井进球了!21比30!三井又进球了!26比32!……上半场结束。”      “整个湘北只有小三一个人在比赛吗……”樱木放下毛巾,坐起身,对我的倾情解说表示不满。      我察看了一下他的止血情况,向彩子点点头。      中场休息时,我没去更衣室,一个人坐在湘北替补席发呆。球场上滴落的汗水,地板上篮球鞋摩擦留下的痕迹,都被清洁人员逐一抹去。我心中隐约的不安却渐渐清晰。翔阳之战,三井为救球曾摔出场外,腰背着地,之后又在小巷遭阿龙伏击。我三番五次提醒他去医院检查,他五次三番以训练太忙为由嘻嘻哈哈敷衍了事。今天坐在场边近距离观察比赛状态下的三井,发现他在做需要腰部大幅发力的动作时,总是下意识皱紧眉头。我没有运动医学背景,不确定他是软组织损伤还是腰椎受损,或者只是像洋平他们玩笑时说的那样,两年空白带来体能下降,暂时无法适应现在的比赛强度……      “刚刚那两个三分球帅不帅?”三井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身旁,一脸得意地自卖自夸。      “站起来,走两步我看。”      三井有些疑惑,还是顺从地起身,在我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然后团起右手作话筒状:“绿川小姐,请问你男友走路都走得那么帅,你是不是感觉特别幸福?”      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稍稍放下心来,同时决定比赛结束后一定要和他一起去趟医院——哪怕敲昏了揪着后领子一路拖去。      “绿川小姐,请问你对这场比赛的结果有何预测?”三井记者孜孜不倦。      “湘北一定会赢,”我认真回答,“因为湘北十四号球员说过,他会让湘北变强,会带领湘北称霸全国。我相信他。”      三井微笑,俯身在我额头亲了一下。      “喂!你俩!几千双眼睛看着呢!关爱单身,拒绝狗粮!”头顶上方,樱木军团和崛田军团同时揭竿而起。      额,忘了这是在球场了……      下半场开始。      “陵南换人了?”我以编外队医的身份驻守替补席。      “那个五号是以防守着称的池上,陵南一定是想用他压制三井的三分球。”一旁的眼镜哥哥忧心忡忡,“三井除了要摆脱池上,还要帮樱木协防福田,为流川枫创造进攻空间,体力消耗太大了……”      我很想问能不能换三井下场稍稍休息,话到嘴边还是选择沉默。      能不能换三井下场稍稍休息?      能不能换樱木下场稍稍休息?      能不能换流川下场稍稍休息?      能不能换宫城下场稍稍休息?      能不能换赤木下场稍稍休息?      可,谁能替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呢?      每一个人都在透支着自己,每一个人都将这一秒当作最后一秒在努力。青春或许会有太多遗憾,但至少不要有太多后悔,至少在多年之后的某个下午,可以微笑着回望年少时的那个夏天。      下半场17分32秒,湘北反超,三井倒地。      剧烈运动引发脱水,导致脑部暂时性缺氧,万幸倒下时只伤到嘴角。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完成检查和包扎,又是怎样指挥替补球员和我一同扶着三井走向更衣室。只记得从球场到更衣室的那段路太长太长,长得怎样都走不到头。      路过楼梯转角时,三井示意停下。      队友跑去贩卖机为他买来宝矿力,又跑回球场。走廊尽头,比赛仍在进行,欢呼与加油声隐约传来,有种梦境般遥远的不真实感。      我看着三井用颤抖的手指尝试着开启易拉罐,竭力克制住自己上前帮手的冲动。      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时,我也曾躲进医院楼梯间无声痛哭,那是对自己无能的深深愤怒,是最隐秘的耻辱,只能独自面对,不想被任何人看见,无法被任何人安慰。      易拉罐从三井手中滑落,滚出很远,撞到墙角,发出一声闷响。      “我现在最想见到和最不想见到的人,都是你。”三井垂着头,仿佛自言自语。      我在他面前缓缓蹲下,像他安慰我时那样,用双手包裹住他的手掌。      “绿川,我可以做些什么?我还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三井依然没有抬头,水滴如骤雨,不断打落台阶,“曾经瞧不起的赤木,独自支撑球队两年。宫城被我打伤入院。篮球队差点因为我解散。流川、樱木,两个一年级的小子,现在在场上为了最后的出线权拼命……我呢?连一个易拉罐都打不开的我,只能坐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浪费那么多的时间……我究竟还可以做些什么……”      他前倾向前,用最后的力量将我抱紧。无需言语,我懂得他全部的心情。      如果不是那样骄傲,就不会在摔倒后转身逃离,背对着光,步入深渊。      如果不是那样热爱,就不会在深渊中频频仰望,百转千回,初心不灭。      三井,我该如何让你知道,即使时光倒转,一切重来,也许仍然会摔倒,仍然会逃亡,仍然会错付许多时间,浪掷许多年华。可是在无数次周而复始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之后,你终会与内心最真实的热爱狭路相逢,兵戎相见。      然后发现,歧路尽头,是最好的自己。 ☆、补习夜和七月天   七月,随南风而来的除了蝉鸣,还有仙道的鱼和期末考的成绩单。      鱼昨天遭三井无情没收,成绩单此刻被樱木拽在手里。      “你这可怕的女人!!!竟然每一科都是满分!!!” 整个湘北被他的哇哇乱叫震得地动山摇。      “你也不赖啊,每一科都是红灯。”我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成绩单,“数学考九分,比拿满分还难吧?”这话真不是讽刺,从概率论的角度来看,在考场上扔骰子猜答案,也能蒙至少十分以上。      “还不是怪你!”樱木气哼哼把我俩的数学考卷并排而列,“我都抄你的!怎么差别那么大?!”      “抄我的?”我一愣,扫了眼我俩的答案,“从选择题第三题开始,你抄岔了。”剩下的简答题我嫌常规解法繁琐,直接用的高等数学微积分。一堆数学符号经樱木之手成了一堆驱鬼灵符,莱布尼茨泉下有知也得死死气活。      “你不早说……”他还挺委屈。      “绿川有照相机记忆,樱木你就别和她比了。”洋平出来打圆场,“对了绿川,教学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      到了办公室,主任慈眉善目招我过去,又和颜悦色问我是否愿意尝试跳级。      “跳级?”我一时没明白。      “是这样,如果绿川同学在这个假期通过一年级下学期和二年级上学期的所有考试,开学可以直升二年级下学期。”      二年级?那不就和宫城彩子同级了?欸,如果升三年级,那不就……      “老师,不用等假期!择日不如撞日,您现在把二年级和三年级所有考卷拿来,我们这就开考吧!” 如果直升三年级,就能和那谁谁谁一起参加大学入学考试,然后念同一所大学,然后同一时间毕业,然后……我内心的如意小算盘噼啪作响,越琢磨越心花怒放。      “这……”      主任正犹豫,有人礼貌敲门。得到肯定答复后,一排高大身影鱼贯而入。      咦?篮球队主力全员到齐?      当先的赤木二话不说,冲着主任就是一记标准鞠躬:“请您网开一面!给这几个不成器的家伙补考的机会!”一旁的我赶紧跳开,以免沾光受此大礼。      “大猩猩,不要低三下四的嘛……”赤木身后的樱木咕哝了一句。      “住口!我是在为谁‘低三下四’啊?!要不是学校规定四门以上挂科的不许参加全国大赛,谁管你们这群红灯军团!”赤木嘴边冷冰冰的话语落下,樱木头顶热腾腾的小包隆起。      “篮球部以赤木同学为首的队员们成绩都很优秀,为什么这几位……”主任一推眼镜。      我一脸问号看向三井,三井一脸省略号看向天花板。      “拜托您了!”赤木再度鞠躬,身后的一群问题儿童总算有所醒悟,忍气吞声跟着行礼。      “好吧,那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明天补考。”主任圣旨一出,众人几乎跪地叩谢。      “绿川,”又一道圣旨下,“樱木不是和你同班吗?同学间要互相帮助,共同进步嘛。”      时间:当天深夜      地点:赤木家客厅      人物:湘北优等生军团+湘北红灯军团      隔着餐桌,樱木幽怨瞪我:“绿川不来就好了,现在给我补习的就是晴子小姐了……”      一记手刀劈向樱木后脑:“学习要专心!”      “小三!这里最不专心的就是你了吧!一直偷偷看绿川!”      “混蛋!明明是宫城一直偷偷看彩子!”      “三井你不一直偷偷看我怎么知道我一直偷偷看彩子?!”      ……      “统统闭嘴!”猩猩首领一声吼,热带雨林抖三抖。      “喏,”我把模拟卷和练习本堆到樱木眼皮底下,“所有划线内容,能理解的理解,理解不了的硬背,背不了的打小抄……”      “有没有更简单的方法呀?”樱木愁眉苦脸。      “有,带颗骰子去扔。”我把书本拍他脑门上。      趁樱木做题的空隙我去阳台呼吸新鲜空气,久不熬夜,眼皮到了睡点就上下互搏。路过走廊时听见三井对着电话解释:“真的在同学家补习,你要相信自己的儿子嘛……”抬眼看见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嗯嗯啊啊敷衍一阵马上挂了电话。      “我妈。回国处理一些不动产。”      “哦。”      “上午刚到,没来得及告诉你。”      “哦。”      “她让我代问你好。”      “哦……欸???!!!你你你你……你和她说了……???”      “说了很多,你指哪句?” 三井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说你那个什么……啊……我这个什么……嗯……”      “说啦,说我那个什么你了,然后你这个什么我了。”      我脚下一软,就差给大少爷他老人家磕头求饶了。      三井继续一脸人畜无害地把我逼到墙角:“月黑风高,四下无人,你闲着也是闲着,就这个什么我一下吧。”      “客厅……明明……都是……人……”我伸手遥指客厅方向。      三井的手握住我抬起的手指,进而握住我的手,进而把我的胳膊轻轻反扭到身后,慢慢弯腰,缓缓靠近……      “啧。”他身形一顿。      “背又疼了?”我心头一拧,“去医院检查了吗?”      “不是要准备考试嘛……”他缓了缓,又挂上嬉皮笑脸的表情,“要不绿川医生受累帮我按摩按摩吧。”      “你过来。”我勾勾手指。      他脑袋凑近。      看准他耳朵伸手就拧:“三井寿!你当我的话是耳边风?!明天考完试就……”      后半句话被这混蛋用嘴唇飞快堵住。慌乱间,我感觉他的舌头轻舔我的嘴唇,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像在耐心品尝那天的草莓冰淇淋。      我一面奋勇抵抗敌军入侵,一面感叹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在“这个什么”方面,这位后生进步神速,日行千里。如果明天的补考科目是吻技,他有望连跳三级,一举夺魁。      “明天就去。”三井吃干抹净,不忘报复似地轻咬一下我的下唇,低低道,“都听你的。”      自从膝盖复诊确认无碍之后,三井像个年事已高的固执大爷,极度抗拒再进医院。不像我,走进地球上哪家医院都有宾至如归的温馨感觉,还幻想以后每个恋爱周年纪念都来野口综合医院庆祝那天历史性的相遇。      趁三井接受检查的时间,我熟门熟路跑去竹内小哥办公室串门,还没走近,就听见带他的主治医生大发雷霆:“Cranial nerves!C-R-A-N-I-A-L!不是C-R-A-N-N-I-A-L!不合格!重写!”不用看都知道此刻的竹内正哈腰道歉,点头如捣蒜。      这老好人,做医生还是勤勤恳恳,写报告依旧马马虎虎。如果他真是铁男弟弟,我只能感慨基因突变的神奇力量,否则但凡他有铁男一半脾气,那位主治早就成了被拍扁在墙上的一枚苍蝇标本。      等主治拂袖而去,我敲敲门,探进脑袋问:“这位医生,有泡面吗?”      “小绿川?!”竹内是真高兴。      “又写报告呐?”      “给学术杂志投稿,”他搔搔脑袋,“你知道,我英文不灵的。”      “不嫌弃的话,我帮你看看呗。老规矩,改一篇文章换一桶泡面。”说起来,竹内算是我回到十五岁后交的第一个朋友,当时我初来乍到心慌意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把底细和盘托出。虽然这根稻草和三井一样对此不置可否,但至少我可以用专业知识唬他一唬。三井就不同了,任我再蹦出多少医学术语真知灼见,他这不识货的大外行也只当我在扮医生过家家酒。      竹内嘿笑着递上稿子,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我一边浏览摘要,一边支起耳朵。      “有个人,不知道你想不想见一见……”竹内挺犹豫的样子。      “谁?”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和你说过,我老家的那个老爷爷?”      “哦,一觉醒来自称是英国皇家学会会员兼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然后被送到精神病院思考人生那位?”真是个富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彻底坚定我低调做人的决心。      “对对对,就是他。前阵子他心脏病又发作,老家的医生把他转来了我们这边。”野口综合医院的骨伤科和心脏内科闻名全国,病房常年人满为患,那位医生一定费尽周折才办好的转院——说不定,他也听说过老爷爷的故事,并被其中的超现实元素深深打动……      “现在不是对外探病时间,方便吗?”      竹内示意我跟他走。      老爷子的床位在大病房最里侧靠窗的位置。他没有如我想象中一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靠着躺椅闭目小憩,穿戴整齐一如老电影中的欧洲绅士,白衬衫外的深灰色马甲上扣着一块精致怀表,仿佛他身处的不是弥漫着消□□水味的嘈杂病房,而是巴黎歌剧院的专属休息室。      “Bonjour.”(法语:你好。)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我这才发现他真的已经很老很老了,那双眼睛,仿佛阅尽无数个世纪,终于厌倦,决意离去。      大三时我曾去尼斯大学医学院做过半年交换生,如今只能硬着头皮翻出压箱底的法语,磕磕巴巴向他回礼:“Bonjour.”      “Tu t'es perdue aussi?“(你也迷路了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      我沉默片刻,轻轻点头:”Oui.“(是。)      “Je pourrai retourner à la maison lors de la saison de la floraison, mais je ne trouve plus le sentier menant au jardin.” (花开的时候,就能回家了。可我找不到通往花园的小径。)      他苦笑一下,缓慢抬头。      我跟随他的目光,只看到窗外七月的晴空。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改用日语。      “1991年7月3日,下午三点一刻。”我看表。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该回家啦……”他吃力地解下那块怀表,连同表链和挂坠,沉沉放到我的手心:“一份礼物。小姑娘,祝你好运。至少,比我幸运……”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吟诵着含糊不清的诗句:“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我在一株梨树的细长荫影下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声音渐低,仿佛再度昏昏睡去。      竹内上前一步,反手搭上他的脉搏,片刻,用力按下床头的警报器。      我手握怀表,沉默伫立。      我不知道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是否真的穿越了时间,但我知道他在时间中丢失了他的爱人,再也回不去的蓝色的九月,再也见不到的故乡的梨花。      有人可以穿越时间,但没有人,可以敌得过时间。 ☆、秘密手稿和藤真健司   我坐在Bingo的落地窗前,捏着表链,任怀表像钟摆左右摇荡。      三井随队去静冈县的常诚中学进行为期一周的封闭训练,出发前一天我们吵了交往以来的第一架。      说吵架其实不确切,他对我一贯没脾气,是我单方面对他发了脾气。      事情起因于那天检查的报告。他的腰椎本身没有问题,之前是我误判。可见关心则乱,再冷静的医生也不宜诊治身边亲近的人。不过报告同时显示腰椎神经有些异常,可能是撞击或短期内运动量剧增导致,需要再做一次肌电图确诊。      于是我俩从“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和“你自己知道还要医生做什么”开始争论,不知怎么又扯到我近期同时打两份工的问题。      为了存够去广岛市看全国大赛的旅费,除了Bingo之外,我又找了一份帮国中生补习的暑期工。其实和打工的辛苦相比,我对于去广岛这件事本身更加发怵,毕竟是在那里弄丢了十五岁的记忆,这次出行不知是福是祸,想起来就心神不宁。然而三井在意的重点是我根本没必要为了区区一点交通费住宿费每天起早贪黑,那不过是他刷一回信用卡就能解决的问题。他觉得男人赚钱,女人花钱,天经地义,宇宙真理,就像他老妈每天睡到自然醒,用逛街做头下午茶来打发一天,同样天经地义,宇宙真理。      最终我没能说服他去复诊,他没能说服我去辞工。三井不甘心,非把卡塞给我不可。我担心他身体,又头痛他夹缠不清,一时情急脱口而出:“三井少爷,这卡里的钱是你用自己的手赚来的吗?”      这下好了,触了大少爷的逆鳞了,大少爷开始赌气了。      三井式赌气,大招就在不言不语不看你,眉头紧锁,脖子倔强地梗向一边,活像只被主人惹恼了的小狗狗,三分生气三分傲气再加四分孩子气。如果是平日,我早就被萌得不要不要的了,无奈最近早出晚归身心俱疲,加上怀表的事一直压在心里,实在没心情和他玩你哄哄我我哄哄你的小游戏。      于是三井就这么赌着气去了静冈。今天是第三天,没有留言,没有电话。      “三井一去不复返,绿川千载空悠悠。”我把脑袋搭桌上,就着笔记本抒发闺中愁怨。      风铃响。      “欢迎光临!”我合上笔记本,“请问……竹内?!”      “午安,小绿川。”第一次见到穿便服的竹内,发现他其实相当魁梧高大,只不过他爱笑,白大褂的每个褶子里都窝着笑,让人感觉十分良善可欺。      “贸然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好啦好啦,”我赶紧摆手截住他客套的话头,“那篇稿子我还在改,可能还要一点时间。”      “那个不急,不急。”竹内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护工整理大爷的随身遗物,除了日常用品,就只剩这叠手稿了。他无儿无女,在精神病院住了这么久,原来的亲戚也都疏远了。我们没办法,只能商量着把他的遗物捐给福利机构。他明早火化,这些手稿你看看,如果没兴趣,就随大爷带走吧。”      我接过信封,发现比想象中厚实许多。打开一看,竟约莫有三四百张纸,有的起卷,有的受潮,有的泛黄,有的撕碎后又重新拼上,还有的干脆写在旧烟盒内侧、废报纸中缝。至于内容——怎么讲,那些野兽派文字,称之为天书都怕天上的神仙生气。总之我对着纸片干瞪许久,也只勉强辩认出其中大部分是法文,间或夹杂着英文、拉丁文、日文、汉字,以及指意不明的一些数字、算式、图形。      “多谢你,竹内。这些我留下了,说不定有什么发现。”我把手稿收回信封里。      “那我就放心了。”竹内松口气的样子。      “做医生做到你这个份上,也是难得。”我真心称赞。      “过奖了。”竹内腼腆一笑,“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当医生?”      “我啊……一开始觉得当医生又威风又能赚很多很多钱,后来轮转实习,才发现干外科的,每天累死过去再累活过来,赚得也没想象中那么多。所以我曾经考虑过改行,也面试过医药咨询公司啊,大型制药企业啊,和其中一家企业已经到签约阶段了。结果有天收到一个包裹,没写寄件人姓名,寄件地址是岩手县一个小渔村,收件人就有意思了,‘东京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对不起我忘了哪个科室七楼正对电梯那个房间十月二十三日那天上午戴眼镜的松田医生身边的小姑娘医生(收)’。我查了当天的诊疗纪录,才想起有个从岩手一个人赶来看病的老婆婆。她说话方言口音很重,我怕松田教授说的医嘱她没全听懂,就额外手写了一张注意事项和服药时间表给她。打开包裹,最上层是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谢谢小姑娘医生’。下面是各种各样的小鱼干和海鲜酱,那气味,绕梁三日。”      竹内笑。      “后来每次想放弃,都好像能闻到一股小鱼干的味道似得。”我也笑,“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当医生?”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又没有爸爸妈妈,在学校常常被欺负。哥哥为了我,总是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然后被校医院的医生臭骂一顿。那时候我就想,以后当了医生,就可以给哥哥包扎了,他就不用被校医骂了……是不是很傻?后来我真的学了医,哥哥却和我越来越疏远了……”竹内取出钱包,给我看夹层里的照片,“这是我考上医学院那年春天,和哥哥在老家门前照的,是我们最后一张合影。”      老照片里,兄弟俩并肩而立,年轻而明亮的笑容,背后一树梨花如雪。      “原来你真是铁男的弟弟啊……”我低声惊叹。      “你认识我哥哥?!”竹内惊喜。      “嗯。”我点点头,“不过不算很熟。他挺难接近的……”照片里的铁男笑得很暖,而我认识的铁男笑得冷然。其实仔细看看,他们兄弟无论身形外貌都有相似之处,只是气质迥然,很难让人联想到一块。      “竹内!”我悚然一惊,擅自把照片从钱包中抽出,举到阳光下细看,“这是你老家?!”      “对啊,怎么了?”竹内纳闷,“不过为了给我缴学费,哥哥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来到神奈川。算起来,我们也有五年多没有再回去了。”      “你老家……在广岛市?”难怪初次见面我就觉得竹内的口音亲切异常。      “我小时候那儿还是个小村子,后来广岛市扩建,原来的村子也划归市区了。”      “这间房子……”我指着照片上梨树右后方只露出一角阳台的古旧建筑,“该不会是……”      “哦,这就是大爷之前住的地方。我们是邻居,房子也紧挨着的。他被送去精神病院之后,房子就由一家中介代管,租金用来支付他的生活费和治疗费……欸?你怎么知道这是广岛?我家这片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啊……”      我怎么不知道这是广岛。      那个阳台,永远晾着老妈晒不完的被褥床单;那株梨树,我每天站在它身旁等待校车到来;竹内家旧居如今住着藤田先生一家五口,藤田太太烤面包的时候,香气一路从她家厨房烤箱飘入我的卧室木窗……      “小绿川,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把照片还给竹内,“就是没想到铁男以前长这样,还挺帅,哈哈,哈哈……”      当晚我不出所料得彻夜失眠,干脆翻身下床,就着昏暗灯光细看那叠手稿。      我的法文水平根本无力招架大爷的意识流叙述手法,唯一收获是认出了反复出现的两朵花:一朵白色荼蘼,一朵红色石蒜——当然石蒜有个更诗意的别名“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老爷子临终前说花开的时候就能回家,可荼蘼开在春末夏初,彼岸花开在夏末秋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一宿胡思乱想,一早又赶去和竹内送大爷最后一程。现场只有我们两人,看着升上青空的几缕青烟,竹内感慨万千:“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要趁还活着,好好爱家人,爱朋友……”      “爱女朋友。”我打趣他。      “哪有女朋友?!”竹内闹了个大红脸。      “没有女朋友,这礼物是给谁的呀?”我斜一眼他提了一路的纸袋,里头装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方形盒子。      “这是给哥哥的生日礼物,他下月初生日。我最近打听到他的地址了,那天我刚好不用值晚班,可以去他那儿等他,然后一起吃顿饭……”竹内兴冲冲描绘他的宏伟蓝图。      “你还是抓紧时间把那点心思用来找女朋友吧。真的,听学姐一句劝。”联想到每一个单身医务人员令人扼腕的婚恋前景,我不由语重心长拍拍他肩。      我们在路口分别,我去家教,他去医院。      一整天心不在焉,我只顾思考谁能帮忙翻译笔记中的那堆法文。那个人要熟谙法语,要博学广知,更要放心可靠……如此走神的结果就是把三角形内角和说成360°,被辅导的国中小妹妹咬着铅笔画半天,可怜巴巴抬头:“绿川姐姐,两个钝角组成的三角形,我怎么都画不出来……”      晚上在Bingo,我救命稻草似地拉住仙道,谁让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唯一看上去可能和法语沾点边的。      “法语?”仙道拄着下巴,“我不会。”      “那你的朋友呢?有没有人会?”我循循善诱。陵南是私立学校,说不定藏着哪个欧洲贵族的私生子。      “篮球队吗?鱼住应该不会,越野应该也不会……哎!有了!”      半小时后,一个小个子男生背着大大双肩包,气喘吁吁推开Bingo大门。      “你好!我是相田彦一!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你好,我是绿川萤,初次……”      “这位是三井的女朋友。”仙道就是仙道,八卦也八卦得如此风轻云淡。      “原来是三井前辈的女朋友?!”相田如获至宝,从背包中掏出一本笔记,拔出笔帽埋头就写。      “他这是……”我莫名其妙。      “彦一是我们的侦察兵,负责收集所有对手球员情报。”仙道见怪不怪。      “这个这个,私生活就不用记了吧……”想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陵南的侦察笔记上,我略觉尴尬。      “彦一啊,”仙道敲敲桌子,打断专心记录的相田,“你有记得谁会法语吗?”      “藤真前辈啊。”相田不假思索。      “藤真?!”我和仙道面面相觑。      “你们看,”相田唰唰两下把笔记翻到翔阳队那栏,指着藤真名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他妈妈是法国人,他的爱好是读科幻小说……”      “可怎么联系藤真呢?”我犯难,“我的意思是,怎么拜托藤真帮一个挺麻烦的忙呢?”      相田看我,我看仙道。      “欸?”仙道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挠挠自己的扫把头,“我,试试吧……不知道,藤真喜欢吃哪种鱼呢?” ☆、广岛夏日和世界尽头   “藤真健司”,“芸芸众生”的反义词。      当藤真收敛雨伞,推开Bingo的玻璃门时,所有人同时停下所有事,所有目光同时聚焦于同一人。之前在球场远远看他,已觉得惊鸿一瞥,如今他款款走来,我眼中只有一个初号加粗的“美”字不断放大。      “所以绿川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我帮忙翻译一篇科幻小说的……设定初稿?”修长手指捏着吸管,轻轻搅动玻璃杯中的苏打水,冰块撞击杯壁,发出的脆响清冷一如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藤真和我说话也用敬语,用无懈可击的礼貌划出不动声色的距离。      “是。”我编故事,“社团一位前辈一直为他的科幻小说收集资料,可惜因为一些缘故不能继续写作了,就把资料转赠给我,希望我能代他完成这篇小说。”      “社团前辈?收集法语资料?”藤真眼中有戏谑的笑意。      “他是凡尔纳的书迷,一直自学法语。”我面不改色。      这个解释似乎打动了藤真,他终于把目光投向桌上的影印稿。随着翻页动作,他的身体从椅背上渐渐直起。“似乎是一篇关于时间穿越的小说,”藤真快速浏览着,表情由散漫渐渐专注,由专注渐渐兴奋,仿佛收藏家发现一件稀世藏品,“这里是所有资料?”      “是。”当然不是,我留下了英文和日本的部分。      “我可以帮忙。”藤真爽快地,“只有一个条件——”      “请说。”      “我要原稿。”      “可以。”      “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取。”      “好的。”      藤真点点头,似乎对这种言简意赅的交流方式颇满意。他惯于控制局面,就让他控制局面。      送他到门口,双手递上雨伞。藤真撑伞欲走,又回过身来:“绿川小姐今年……一年级?”      我站在屋檐与他的伞之间,被水滴浇得狼狈。藤真好修养,踏近一步把伞遮往我的方向。      “是。前辈这么问的意思是……?”这个距离略显暧昧,我退后一步回到屋檐下。      藤真的动作一滞,雨伞表示它很尴尬。      “没什么。明天见。”他笑,向我伸出右手,琥珀色的眼睛在雨雾中水光潋滟。      “明天见。您慢走。”我伸手和他相握。      目送藤真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我正要转身返回,余光瞥见对街有人静立雨中。      白色篮球鞋,黑色运动裤,红黑湘北运动夹克,右手提旅行包,左手插裤袋,永远酷炫,永远不打伞——不是三井寿是谁。      我心中暗叫不好,想说“你听我解释”,又怕他捂着耳朵拔腿就跑,边跑边四十五度角迎风流泪“我不听我不听”。此人步频步幅均是我两倍,我是追呢?追呢?还是追呢?      思考间,三井已经迈动那双大长腿,径直过街走到我面前。      “三……”      三井考拉抱灌木似将我捞到怀里:“绿川,对不起。”      “对……对不起?”如果指的是信用卡,有朝一日还款人真正是他,我不介意加油努力连爆三张。      尤带雨滴的右脸颊贴着我头顶蹭了又蹭,不说话了。唔,说话只说半句是所有酷炫之人的自我修养,你看古代君王都是这样笑而不语,君心圣意,尔等自行揣摩去。      其实这样静静的也好,雨水和雨声仿佛隔绝一切。此刻世界很远,他很近。      蹭够了,三井佯装怒意:“说,藤真来做什么?”      “有些法文的问题请教他。”      “怎么不请教我?”      “你也会法语?!”      “略懂。”      “说来听听。”      “Bonjour(你好),Merci(谢谢),Délicieux(好吃)。”      “没了?”      “没了。”      “再见。”      “喂,”三井拉住准备回店里的我,很深情很深情地凝视着我,很慢很慢地凑到我耳边,很温柔很温柔地说:      “小绿,你胖了。”      “#¥%¥……&#&%@#¥”      三天后,湘北全员前往广岛。      因为要参加跳级考试,我错过首场与丰玉的比赛,当晚乖乖在家等三井电话。      “丰玉全场采用Run&Gun……”赢了球心情大好,电话那头的三井事无巨细向我转播激烈赛况,隔着听筒都能看见他飞扬的眼角眉梢。      “打‘跑轰’的话,我们湘北完全没在怕啊。”      “不错嘛小绿,现在连‘跑轰’都知道了。”三井的声音在电话里听来格外磁性,我突发奇想,觉得他以后戴着耳麦在场边做解说员说不定也挺好,“不过丰玉的人下手太黑,流川枫左眼受了伤……”      “流川枫受伤?他没事吧?”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事?”      “你有事还能打电话?”      “不管,你先问我。”      “……请问湘北十四号球员有事吗?身体可还健康?吃得可好?睡得可香?”      “我都好,就是有点想……”      “嗯?”      “咳!你这家伙有好好准备吗?今天考得怎么样?三年级的题也没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啦,因为我是天才嘛。”      “不许学樱木花道那白痴!”那边暴跳。      “小三你说谁是白痴?!如果没有本天才那精准而曼妙的投篮,只凭那只瞎眼狐狸我们能赢吗?!”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然后是由远及近的愤怒脚步,然后是掀桌倒椅的野蛮打斗,然后是断线的嘟嘟声。      好吧,那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坐新干线去广岛。      广岛……广岛……      七月末的广岛,空气中蒸腾着濑户内海的日光和水汽,然而和此刻体育馆内的灼热气氛相比,室外三十六度的高温根本不值一提。      一分钟前,湘北以79比78结束与上届冠军山王工业的比赛,终结后者的不败传奇。      人群如潮水向湘北休息区涌去,三井逆着人潮向我走来。      “绿川,你看见了吗?”汗水沿着发梢不断滴落,呼吸急促,眼神因为极度疲惫与极度兴奋而异常灼亮。      我看见了。      我看见你沿着长长的海岸线练习变速跑;看见你在空无一人的灯光球场独自投篮;看见你在纸上反复推演每一场比赛;看见你骑着单车掠过海堤,白衬衫迎风鼓起如飞鸟的羽翼……      我看见你用八个震惊全场的三分球,实现你迟到的诺言,和你的队友一起,向更高更远的地方走去;也看见你最尊敬的教练对你颔首微笑:“三井君,有你在真好啊。”……      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拼命点头,拼命拼命把眼泪藏到你球衣的前襟。      “走,”三井拉我手,“去拍照。”      我就着他球衣角抹眼泪,没细想那球衣早被汗水浸透又风干了多少回。汗渍入眼,我哭得越发掏心掏肺。      “绿川同学,别哭了……我才刚止住,看到你这样,又想哭了……”晴子抽噎着递给我一张纸巾。      合影的队形已排列完毕,首发五虎蹲坐第一排,教练、替补队员和众拉拉队立于第二排。我想起影视剧里,来自异次元的人最后总会从遗留下的照片中消失,就默默缩到最靠边的位置,以免消失后留下的空白有碍观瞻。      三井回头看我一眼,和樱木调换位置,蹲到我的正前方。      “一,二……”摄影师按下快门之前,三井迅速向后伸手,把我的双手按到他的双肩。      “咔嚓!”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有个男孩给我他的肩膀。      因为体力透支和队员伤病,湘北输掉了接下来与爱和学院的比赛,止步十六强。赛后全队在下榻的千鸟庄昏睡三天三夜。这期间三井偷溜出来一次,横跨大半个广岛来到我住的小旅舍。他敲门的时候我犹在梦乡,以致开门之后揉着眼睛与他呆立半晌,不确定这送上门的美味早餐是真实还是梦境。      我没有经验,不知道恋爱的正确谈法是怎样,但此刻和三井牵着手走在阳光下,觉得这样就很好很好,不能再好。今天他穿了一件棉麻质地的蓝衬衫,袖口松松挽至肘部,鼻梁上架着疑似从宫城处顺的大墨镜,乍一看不知哪个微服出行的电影明星。我一直知道三井好看,但阳光下的他格外好看,被好看的三井牵着走,感觉世界也变好看了。      其实广岛的世界对我并不新鲜,只是不知该称之为故地重游还是场景预演。刚刚经过的书店我放学后会常常流连,再过两条街就有全广岛最好吃的棉花蛋糕。街角的那家寿司店,手磨山葵酱堪称一绝,两年后,老板会添一个大胖小子,小胖子爱咯咯笑,一戳他脸蛋就笑得停不下来……      长街尽头,濑户内海在眼前徐徐打开。      蓝的天,蓝的海,白的云,白的鸟。      “前几天深津体大给赤木来电话,说打进八强就能保送直升。虽然这次只打进十六强,应该也没有问题吧。深体大,那可是全日本最好的体育大学啊……”三井抬头,眺望远方的海平线。      “深体大不是在东京吗?明年这个时候,你在深体大,我在东大,你打球,我看球。”我像个老神棍,把未来预言得妥妥当当。      “不是说永远不可能来广岛吗?也永远不可能去东京?”三井明知故问。      我“哼”一声,才不说他期待的答案。      三井轻笑一声,扯扯我的马尾巴:“那我可要加油准备今年的冬季选拔赛了。你这脑子好得吓人的家伙,跳级考通过了吗?”      我朝他比个OK的手势。      “哎呀,我的球商,你的智商,我们家小三井的基因也太好了吧?”      “万一遗传你的智商,我的球商……” 话说一半我立刻意识到压根就不该就着他的套往下眺。      为时晚矣,三井看着我蔫坏蔫坏地笑:“小绿,你脸红了哎……”      “你才脸红了!”我捂着耳朵拔腿就走。      三井忍着笑追上来要拖我手,被甩开几次后,干脆一把揽住我肩膀,指着远处海堤尽头的一间白色小屋说去那儿看看。      时值广岛当代艺术展,内海沿岸散落着不少艺术家设计的临时展品。我记忆中的海堤尽头没有任何建筑,可见小屋也是展品之一,展览结束后便会拆除。      灰色石堤像来自陆地的悠长尾音,在青空碧海间孤独延伸。      白色木屋正对大海,推门而入,室内也是一片纯白。接待员是个年轻女孩,笑盈盈欢迎我们来到世界尽头。      “世界尽头?”我和三井对视一眼,深觉当代艺术之深不可测。      “在这里,您可以录下自己的心跳,也可以倾听其它志愿者的心跳。”      我被单独引到一间录音室记录心跳。录音完成后,又被带到隔壁一间全黑的屋子,静坐着聆听自己被放大的心跳声。      我的心跳声渐渐归于寂静,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颗更强有力的心脏。      微笑,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颗心脏跳动时的声音和频率。      忽然之间,伴随着心跳的频率,我听见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绿川,绿川,绿川……”      “绿川,”他说,“你的名字,就是我心跳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中的“心脏音储藏室”位于濑户内海沿线的丰岛,是法国艺术家Christian Voltanski的作品,真的可以录下心跳哦~然而并不会有三井学长在另一头甜言蜜语,sigh~ ☆、天国或是地狱   今年夏天的神奈川格外多雨。      我坐在去野口综合医院的电车上,百无聊赖用手指划拨窗玻璃上的水汽。划着划着,发现自己在重复书写三井的名字。      从广岛回来之后,三井疯魔一般投入训练。我们见面的时间只有每天晚上他送我从Bingo回家这一路,而他看起来总是非常疲倦。我知道冬季选拔赛对他的意义,也努力不去干扰他备战的决心。只是刚刚路过学校,一时兴起去篮球部送水,发现球馆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工人在整修篮球架。      “篮球部?”工人大叔接过我递上的水,抓起脖子上的白毛巾抹了把脸,“现在是暑假,篮球部只在上午训练,下午是检修器材的时间。”      我道过谢,带着背包里校对好的文稿,登上开往医院的电车。      三井也许去哪个露天球场加练了吧……电车到站,我用手掌胡乱抹去车窗上的字迹。      街上人群熙攘,撑起的伞如开在雨中的花。我走过斑马线,走进医院大门,走到竹内小哥办公室门口,擦干手上的水迹,从背包中取出稿子,装模做样敲敲门。      咦?没人应?现在不是查房时间,莫非在手术?怎么今天全世界的人都不在……      “请问您找……”身后响起礼貌的问询。      我回头,看见实习护士玲子。      “是绿川啊……”玲子之前负责我那一病区,实习期总是难熬,半夜去竹内那儿蹭泡面时,没少听她对着竹内大倒苦水。      “好久不见!”我挥挥手中的那叠纸,“竹内医生呢?我有点东西要交给他。”      玲子眼睛一红,垂下了头。      “额,他是不是又被主治大叔抓去骂了?”我就知道,这家伙是天生出气筒的命。      “竹内医生他……”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上前一步。      “竹内医生他……今早去世了……”      玲子的眼泪滑落。我手指一松,哗啦一声,洒落一地苍白纸页。      “怎么会……”我发现自己是笑着的,像听了一个好笑的笑话,像看了一出好笑的恶作剧。怎么会呢?三周前我们才见过面,他给我看钱包中和铁男的照片,他还问,小绿川,你为什么要当医生呀……      “昨晚我不在急诊室,听说是被人用利器刺穿了肺部,送来医院时还清醒着,可今早五点……”      “凶手呢?凶手抓到了吗?!”我不相信竹内这样温厚的老实人也会与人结怨。      玲子摇摇头:“警察已经开始搜捕了……”      “谁送他来医院的?谁在死亡通知单上签名的?”我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不安。      “送他来的好像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哥哥,签名的也是他哥哥……”      “他哥哥呢?现在在哪儿?!”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今早还在的,现在不知去哪里了……”      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冲到护士值班台,抢过电话,在值班护士反应过来之前拨出三井家的电话号码。      几声之后,传来答录机机械的对话:“我是三井,现在不在家,请在……”      这该死的没有手机的1991年。      扔下话筒,我朝大门处狂奔。过街时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溅了满头满脸的泥水。      路人纷纷侧目而视,我索性扔掉雨伞,在雨中盲目奔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到铁男!一定要尽快找到铁男!      以他的性格,如果不在医院,一定在寻仇的路上。他在和警察赛跑,如果凶手被他先一步找到,那么……      雨越来越大,天越来越暗,我拖着被雨水浇透的身体,蹲在路旁小酒馆的屋檐下思索铁男可能的去向。      我努力不让脑子停下来,不去想次郎死亡的事实。诚然医生看惯生死,却没有人能轻易看破生死。死亡是一种彻底的消失,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永垂不朽。死者渡冥河而去,生者只能在此岸沉默目送。可铁男不会甘于目送,如果对方刺穿次郎的肺部,那么铁男会切开他的胸膛,活活掏出他的肺叶。      “小姑娘,又等铁男来玩飞镖啊?”身后传来陌生人的声音。      我茫茫然转头,看见一张陌生人的脸。      “飞镖啊,你忘记啦?”陌生人做出投掷的姿势。      我才发现这间酒馆就是初遇铁男时和他赌飞镖的地方,眼前的陌生人正是当时诚惶诚恐的酒馆老板。      “您认识铁男?!”我挣扎着起身,不料双脚发麻,只能抓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老板的胳膊,“您今天看见他了吗?!”      “那天以后他就常来我店里喝酒,也算认识了吧。”老板好心扶我一手,“今天下午他也来了,一个人坐那边角落喝了很多酒。”      “后来呢?后来他去哪儿了?!”      “小姑娘,今天这是怎么了?就刚才,也有个小哥像你这么心急火燎地找他……”      “他去哪儿了???!!!”      大概我的表情十分骇人,老板后退一步,伸手指向海岸。      黄昏与夜晚的交割时分,雨中的湘南海岸呈现一种诡秘的灰蓝。平常热闹的沙滩人迹渺渺,再走一段,就到了游客止步的礁石区。      铅云密布,海风强烈,卷起巨浪摔碎在嶙峋的礁石上。      在两块巨大礁石围成的浅滩处,我看见铁男左手握着一根铁棍,右手用力挥拳将一个男人打倒在地。被打的人并不还手,只是不断起身,似乎在奋力阻止铁男的进一步行动。这时我才看清地上还躺着一个人,生死不明,一动不动。      怕疲劳影响脑部神经出现幻觉,我不断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直到完全确定地上躺着的那个是阿龙,被打的那个,是三井。      “铁男……”我想呼喊的,声音出口才发现嘶哑难辨。      我踉跄地跑向他们,几度被礁石绊倒,小腿被划出数道血口。      铁男闻声,缓缓转头向我。      他的脸上很平静,是绝望到底的人才会出现的深渊般的平静。      “小姑娘。你来了。”他说,“次郎,我的弟弟,今天早晨死了。”      “铁男……”我哑着嗓子,“你听我说……”      “昨天是我生日,也下着雨,像今天一样。可昨晚次郎还活着,还好好地在我家门口等我收工……这畜生,这畜生把次郎当成我,从背后刺了一刀……死的应该是我啊,怎么会是次郎呢?”铁男看向地上的阿龙,木然地牵动嘴角。      阿龙呼吸微弱,周身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被雨水冲刷出一道暗红的小溪。      “铁男,够了,接下来的事让警/察处理。”三井挡在铁男和阿龙之间。      “没关系,活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活得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也没关系。只要抬头看一看次郎,知道他在光明的地方,一切都没有关系。”铁男的眼神失去焦点,似乎陷入茫茫回忆,“可现在呢?现在次郎去了哪里了……”      “铁男,我认识次郎,他是我住院时的实习医生。”雨水混杂着泪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他告诉过我,如果时光真的可以倒流,他会选择在你之前出生,他当哥哥,你当弟弟。他说你用你的人生换来他现在的人生,如果有机会,他想用他的人生换你的人生。他还说……”      “你说谎!”铁男指着三井怒吼,“你和他一样,只是想包庇那畜生罢了!”      “我没有!”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冲上前抬手就给铁男一记耳光,“次郎的钱包里放着你们的合影,在广岛老家的梨花树前,我说谎了吗?!你们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你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打工供他念书,我说谎了吗?!他选择去野口实习,就是因为能离你近一些,而你一直避而不见,我说谎了吗?!”      “那又如何?”铁男血红的眼睛如野兽的双瞳,“把他交给警察又如何?他年龄未够,不过进去呆上几年。可为什么次郎死了,他能活着?为什么次郎死了,他还能好好地活着?!你要劝我原谅那畜生吗?如果此刻躺在医院白被单下面的是三井,你也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原谅吗?!”      “我不原谅!我永远不会原谅!”我大概快要哑了,声音里是我自己都极度陌生的刻骨寒意,“可是竹内铁男!应该像阴沟老鼠一样活着的人是他而不是你!说什么只要次郎站在光明的地方就好了,那不过是你自己没有勇气走向光明!你如果不是懦夫,就代替次郎站在阳光里,代替他好好看看每一天的太阳!看看那畜生如何像只老鼠一样永远活在阴沟里!”雨中疾走太久,情绪过分激动,我感觉呼吸困难,弓下身大口喘气。三井脱下外套罩住我,把我的头紧紧贴近他的胸口。      铁男手中的铁棍坠地。      一时间世界只有风声,雨声,和涛声。      “绿川,还走得动吗?”三井徒劳地伸手试图拂去我脸上的雨水。      我点头。      “你去给打电话通知警/察,我留在这里看着铁男。”      我点头。      “路上小心。”      我点头,转身走向来时路。      没走多远,忽然感觉身后一阵疾风,我刚要回头,有人用身体护住我的后背,一只手捂紧我的眼睛。      钝物撞击的强大冲击力让我们双双向前倒去。      我对那天的最后的记忆,是浑身浴血手持铁棍的阿龙。      “一起去阴沟吧。”他笑着,“一起,下地狱吧。” ☆、三井夫人和松井夫人   “水。”      “苹果。要削皮的。”      “饿了。刚吃完苹果就不能饿吗?”      “喂我。为什么?因为拿不动筷子。为什么拿得动苹果拿不动筷子?你是在质疑自己的救命恩人吗?唉,小白眼狼,不对,是小绿眼狼……”      三井寿靠在病床上,对着面前的病号饭长吁短叹。      他口中的小绿眼狼,也就是在下我,已经连续三天被他支使得团团转,自问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指哪打哪绝无反抗。只是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今天喂饭,明天洗脚,后天恐怕就要搓澡了……不正之风,不能姑息。      “恩公息怒。只是这饭呢,还是自己吃比较好,多用筷子有利智力发育……”我赔笑。      “绿川同学似乎很关心我的发育问题啊?”三井也笑。      “应该的,应该的。”我自谦道,“互相关心,互相关心。”      恩公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笑,笑得我心里阵阵发毛。      “三井君,今天感觉怎么样?”查房时间到,前田医生救我一命。      “挺好。”三井收敛笑意。      “是吗?可是……”前田医生看我一眼,截住话头。      病患隐私权,医护人员有义务对病人病情绝对保密,未经允许,亲妈都无权知道病人所患何病。      我知趣地掩门而去,想想又不甘心,犹犹豫豫把右耳向门的方向贴去……啧,怎么九十年代的建筑隔音效果也这么好……      背后响起一声轻咳。      我回头,一位中年太太正站在一米远处微微笑。      剪裁合身的淡蓝色套装,同色系手袋,除了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钻戒,周身再无多余首饰。      真正的女神,无须硕大logo加持,气质使然耳。      而此刻的我,正手脚并用紧贴门板,活活一只人形壁虎。      真正的女神经,硕大logo加持也不管用,气质使然耳。      女神端的是见过大风大浪,面对人形壁虎仍面不改色,只含蓄轻咳,得体微笑。      我强忍内心崩溃喷发的小火山,同样面不改色把自己从门上缓缓剥下来,含蓄地整整衣角,得体地鞠躬行礼:“您好。请问您是……三井学长的姐姐吗?”      基因是个神奇的东西,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三井寿那双多情的眼睛得自何处。      然而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女神也爱听恭维话,尤其我恭维得如此纯天然无添加——如果不是知道三井是独子,我真会以为她是三井家大小姐。      果然,女神莞尔:“是绿川小姐吧?小寿常说起你,说你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有意思的小姑娘?三井说的?是仙道说的才对吧……      病房门开,前田医生走出来,看见三井夫人,当下礼貌致意。      不好打扰他们母子,我在夫人背后向三井挥挥手,用嘴型告诉他我晚点再来。三井似乎在想什么,我挥了又挥,他才回过神来冲我点点头。      我在医院住了三天,今天是出院的日子。不过淋雨导致的轻微肺炎外加一些擦伤,如果不是想多陪三井,当天我就要申请出院。旷工旷课事小,医院的走廊,查房的医生,宵夜的泡面,每一样都让我想起次郎,每一次想起都像经历了又一次失去。      我尚且如此,铁男如何熬过这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那天他制服阿龙,却没有让他沉/尸大海。铁男做出了次郎才会做的决定:报警,然后送三井就医。      三井腰部受重击,新伤旧患齐发,连日下不了床,连翻身都艰难。今天总算能坐了,又一副嬉笑嘴脸。我的灵魂白长他十三岁,从那张脸上硬是看不出关于病情的蛛丝马迹,这才发现三井虽然老犯浑又孩子气,成熟的那一面其实城府颇深。      我收拾好随身行李,上楼和他道别,不料又吃了闭门羹。三井夫人似乎还没走,屋里传来隐约的争执声。再偷听就太不好了,还是先回家吧。明天是次郎的告别式,我想早点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第二天微雨,我赶到的时候发现已经聚了好多人。铁男的朋友穿着机车夹克,次郎的朋友穿着衬衫西裤,两群人似乎格格不入,排队献花致哀的时候却并不突兀。铁男剪短了头发,穿着黑色西装,招呼周到,应答有礼,是个可靠兄长的样子。然而从他朋友的反应来看,多数事先并不知道铁男还有弟弟。他刻意把自己从次郎的世界剥离,不舍得对方的天空因为自己出现一丝阴云,如今他再也无从知道,次郎说起他时的表情,是怎样的依赖和自豪。      献完花,我默默坐到最后一排,看着大相框里次郎黑白色的笑,想着偷吃他的那些泡面,是怎么也还不上了。欠人东西不还的感觉很坏,我欠了他的除了泡面,还有那样真诚的善待和关怀。      也不知坐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我身旁的椅子落座。转头,是同样穿着黑西装的三井寿。      “你不是……”我大惊。      三井捏捏我的右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起身去献花,除了步伐有些迟缓,的确看不出异样。      远远看着他和铁男低声交谈,似乎说了很多话,最后他用力拍了拍铁男肩膀。其实把铁男视为兄长的,不止次郎。      三井坐回我身旁,我问他们说什么了。      “铁男问,如果他现在开始准备医学院入学考试,会不会太晚。”      “你怎么说的?”      “‘比十年前晚,但比十年后早’。”      一周后,三井出院。      我一会儿怀疑他在检查时做了手脚,一会儿猜测医院检测仪器出现故障,一会儿又琢磨说不定他感染了樱木野生动物般的恢复能力。然而次郎不在了,没有内应,所有猜测均无从证实。唯一可以证实的是他比往常沉默许多,并且这沉默中,有拒绝靠近的讯号,让我想起那个冷漠疏离的长发三井。      站在Bingo的柜台后,我在笔记上设定各种定量变量,认真计算三井再度不良的概率。算了半天觉得自己十分无聊,撕下那页纸团成一团,模仿记忆中三井的投篮姿势,抬手往门边的垃圾桶投掷纸团。      没有三井的手感,也没有他对距离和角度与生俱来的准确判断,纸团在空中划了道丑不拉叽的抛物线,落到推门而入的客人脚边。      客人好脾气地弯腰,拾起纸团扔进垃圾桶。      “抱歉抱歉,这位客人……”我赶紧跑出柜台致歉。      “没关系。”客人抬头。      “三井……夫人?!”      “绿川小姐,又见面了。上次太仓促,没能好好自我介绍,很抱歉。”她从手袋中取出名片,我双手接过,一眼扫到一片慈善机构名誉头衔。      “冒昧问一句,不知道绿川小姐现在有时间吗?”      我看钟——时间还早——点点头。      在三井常坐的位子坐定,对面的女神抿了一口黑咖啡,夸奖了一番店内环境,探讨了一下绿色景观植物的培育和养殖,抱怨了一会神奈川最近的天气,终于有了言归正传的迹象。      我竖耳恭听,只听她说:“这次冒昧前来,是想问绿川小姐一件事:你,是否愿意嫁给小寿?”      STOP!这位夫人您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您是不是应该甩出一张五百万支票,然后冷笑着说“离开我儿子,钱都是你的”?      然后我的台词是:“我们情比金坚,爱比海深,岂是区区五百万就能买断?!一口价,一千万。”      我感觉自己已经风化成了一张目瞪口呆.jpg。      熬过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三十秒后,我进化成一段目瞪口呆.mp4,好歹恢复发声能力:“夫人……您还不了解我……为什么……”      “绿川小姐,”女神式微笑,“我是否了解你,是否喜欢你,并不重要。甚至小寿是否了解你,也不重要。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而言,‘妻子’、‘丈夫’,都只是一份职业,大家只需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好。我问你是否愿意嫁给小寿,和一个企业问你是否愿意接受某个职位,并没有本质区别。至于你说的了解——”她顿了顿,洁白的手指轻轻叩击桌面,“我知道你身体健康,学业优异,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这就够了。聪明孩子不会做傻事,好孩子不会做坏事,至于其它,我自信可以在三年内把你塑造成完全合格的‘妻子’。”      她微笑,让我想起藤真。      微笑很好,可如果一个人随时随地总是微笑,那么他只是习惯了用这样的面具藏起自己并隔绝对方。      她说起婚姻的语气,仿佛谈论的不是儿子的终身幸福,而是一支股票的涨跌。我是她看好的潜力股,实在应该感谢她的知遇之恩。      “之所以仓促向你提这件事,是因为小寿已经答应移民去加拿大和我们团聚。他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      不,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除非沉默也是一种告诉。      我始终不语,三井夫人也不徐不疾。      “这些年他一个人在这边,我没有为他做什么事,现在想想亏欠他许多,作为一个母亲,总是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开心顺意。所以如果绿川小姐同意我的建议,律师会帮你办妥所有手续。先去加拿大,然后和小寿一起南下美国读大学,他喜欢篮球,美国大学环境更适合他。绿川小姐呢,不妨念英国文学,女孩子念文学才清秀。其实对三井家的女人而言,学历不过是一份嫁妆,不用读得那样辛苦。至于年龄或学费,都不是问题,绿川小姐不用担心。你们可以先订婚,开支方面……”      我静静听着她把我未来五十年的生活安排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瑕。      如果此刻她对面的绿川萤,真的是十五岁的绿川萤,一定会受宠若惊,满心欢喜。多少女孩梦想被心爱的王子接进城堡,从此妥善收藏,一生无忧。      可惜……可惜她来晚一步,绿川萤已尝过自由的感觉,那滋味太好,所以人们很难笼养一只曾展翅飞翔过的鸟。比起被一个母亲当作取悦她儿子的礼物,并在若干年后于某报纸娱乐版读到“名媛三井萤为某广场开业剪彩”,我更想用这双手握住手术刀,在七小时的手术后,回家开一罐冰凉的啤酒,坐在小小的阳台吹着晚风独自喝完。      “夫人,”她已经亮出底牌,而我也不再慌乱,“这件事,我还是想先听听三井的意思。至于我自己……恕我冒昧,我要先成为自己,才能成为某个人的妻子。”      对于我的回答,她似乎并不意外。显然所有答案都在她预料之中,女神之所以为女神,是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那么绿川小姐,我等着从小寿那儿听到好消息。”三井夫人从容起身,优雅离去。      我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蜷在椅子中半天不能动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三井要走,三井要走,三井要走……      换班时老板娘和我一打照面,当即勒令我回家休息。看着落地窗倒映出的那张惨白的脸,我乖乖解下围裙。      “绿川,”临走时老板娘叫住我,“要爱惜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可我就是太爱惜自己,才把自尊和感情拧成了一个难解的死结,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的,想给三井打电话,抱着话筒却始终拨不出那个号码。在沙发上眼睁睁躺到天黑透,门口钥匙轻响,老妈今天下课倒早。      “怎么不开灯?”她的语气与其说责问,不如说娇嗔。      “有点不舒服……”      “小萤没事吧?”陌生男人的声音,吓得我瞬间清醒,立刻坐直。      “这孩子上周淋了雨,现在还没好全。”老妈殷勤解释,又热络介绍,“小萤,这位是……”      “我认得你,”我冷着脸,“你是那天计算机讲座的主讲人。”      “是是是。”那大叔不知热还是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块皱巴巴的手绢,不停擦拭他那熠熠生辉的脑门。      “小萤,”老妈端出家长的架势,“还不去倒茶?”      “这里是绿川家,大叔您贵姓啊?”我置若罔闻,集中火力攻击目标人物。      “我姓松井,松井坚。”      人如其名,长了张童叟无欺好人脸,不料老奸巨猾,借学习班名义拐/骗我家中年少女。罪无可恕,按例当诛。      “小萤!”老妈的胳膊肘不知已经向外拐了多久,现在对我猛吹胡子狂瞪眼。      “小萤饿了吧?先吃点点心。”松井大叔好脾气,把一盒准备好的糕点端到我面前,又熟门熟路去厨房自己泡了壶茶,最后拉着老妈在我对面并肩而坐。正了正领带,清了清嗓子,又掏出手绢抹了抹汗。      “小萤,是这样……”      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今天我向你母亲求婚了,她答应我了。”      哈,今天是成功的一天,是喜庆的一天,是硕果累累的一天。绿川母女双双被求婚。我说呢,神奈川最近总下雨。天要下雨,老妈要嫁人,三井要去加拿大,我爱的人在同一天宣布要离我而去,同样毫无预警,给我以生命中难以承受之惊喜。      他俩观察了一阵我的表情,大概比他们想象中镇定,双双松了口气。      “结婚之后呢,你们搬去和我同住,”大叔宣读教科书般描述他规划的美好未来,老妈一脸幸福做依人小鸟状,无名指上的小钻戒晃得我眼睛疼,“我已经接受广岛工业大学的邀请,明年我们就搬去广岛市。你看,房子也已经找好了,在市郊,门口不远就有一棵梨花树,听你母亲说你喜欢白色的花……”      广岛市???!!!      梨花树???!!!      我噌一声从沙发弹起,把他俩吓够呛。      “恭喜松井夫人!你爱嫁谁嫁谁!爱去哪去哪!反正我不去广岛!我哪也不去!”压抑一天的情绪终于全面爆发,我吼完老妈吼大叔,“还有你!我根本不记得我和老妈未来的生活里有你!你不是骗财骗色就是始乱终弃!”      “啪”,挨了老妈一耳光,我反而镇定下来。      镇定下来的我忽然发现一件事。因为没有十五岁那年的记忆,所以我无从确定此刻所做的一切努力,究竟是把自己拖离既定的命运,还是根本在自投罗网。      曾经读过一个故事,财主的仆人能占卜,算出明天一早死神就会来取财主性命。财主闻讯连夜离家逃命,在晨光熹微时与一个黑袍男子在乡间小道狭路相逢。“咦?”男子翻了翻手中的簿子,“巧了,没想到提前在这里遇见你,省得我再跑一趟城里。”      而我此刻的感觉,就像那个埋头赶路的傻财主,抬头发现死神就举着账本立在眼前。周围的世界渐渐褪色,渐渐无声,我踉跄着走了几步,推开老妈伸来搀扶的手,独自跑进茫茫夜色。      失魂落魄在街上游荡许久,蓦然醒觉,发现自己呆坐在野口综合医院电车站的长椅上。      未成年人如果要离家出走,建议从一楼走到二楼就好,否则身无分文又身无长技,全副身家还不抵一张回程的电车票。      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懦弱的人,遇见问题总习惯把脸埋进手掌,好像这样就能不闻不问不看不听。      “小绿眼狼?”三井的声音。      很好,没吃中饭晚饭的下场就是出现幻听。      “这么晚,怎么在这里?”原来幻听还能对话。      我抬起头,与路灯下的三井寿对视。      不仅幻听还幻视,看来明天我得再来野口一趟。      “怎么了?"他的目光比灯光暖,比月光亮。      “和妈妈吵架了。”不知道路人看见我和空气对话会作何感想,可我已经快被内心的孤独和绝望压垮,即使是幻觉,即使是想象,也请继续和我对话,让我假装自己不是独自面对这一切。      “我送你回家。”      “不回家。”      “你送我回家。”      “不......哎?”      幻影三井向我伸出右手,“送我回家吧,绿川同学。” ☆、我爱你和对不起   电车上,我不停用手指轻戳三井胳膊,以判断他究竟是真人还是幻象,并做好他下一秒就如被戳破的肥皂泡般消失于无形的心理准备。      然而三井没有消失,除了被我戳得有些无可奈何外,他看上去一切正常。也就是说,我,正跟着一个真实存在的正常男人回他的……家。      “恩公啊,忽然去你家,打扰到令堂就不好了啊……”      “她傍晚去东京了。”三井若有所思看着窗外,一路灯火在他眼底投射明暗光影。      “恩公啊,”我心中那面退堂鼓敲得越发响亮,“那个……我改主意了呵呵……送我回我家吧哈哈……”      三井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我脸上。半晌,赐我俩字:“晚了。”      下车,过马路,刷卡进到城南黄金地段某高层公寓。三井一路紧握我右手,像紧握一束沙,仿佛稍有松懈,风就会把我从他指间偷走。我手掌吃痛,正要抗议,大厦管理员满脸堆笑迎上来:“三井先生,晚上好。”      “晚上好。”三井脚步不停。      “这里有一些文件还需要您签字确认……”管理员小跑着跟在我俩身后,不时拿看鬼的眼神瞄我。      “明天。”电梯到,三井果断把点头哈腰的管理员关在门外。      文件?莫非这家伙还兼职售楼?      他伸手按下“17”。      电梯急速上升,我的耳膜微微胀痛。      电梯停,门开。一位家务助理打扮的中年女士正准备进来,一见三井,赶忙退后两步,鞠躬道:“三井先生,您回来了。”      “您辛苦了。”三井还礼。      “东西都收拾好了,您查看一下是否有遗漏。”那位女士同样不时以看鬼的眼神瞄我,瞄得我几乎真以为自己是一只浪荡野鬼,随着夜归的书生回他落脚的荒郊野庙,伺机吸其精华,取其阳魄。      “好。您慢走。”      与她擦肩的时候,我压低声音故作阴沉:“您能看见我?已经好多年没人看见我啦……”      三井为民除害,火速开门把我往里一扔。房门彻底合拢前,我还有心情通过不断收窄的门缝向那位脸色煞白呆立原地的女士缓缓挥手致意。      咔。      门合上了。世界静了。恶作剧带来的好心情缓缓褪去。我,怂了。      “你紧张什么?”三井开灯。      “谁紧张?我紧张?笑话!”我豪迈地一挥手,开步走,试图留给三井一个极洒脱的背影,“我先去厨房看看,饿了一整天了都……”      “小绿,”有声音从背后悠悠飘来,“那边是洗手间。”      “是吗?那正好洗个手。饭前洗把手,活到九十九。” 谢天谢地,他看不见我现在的表情,“你家也太大了。有地图吗?我需要一张地图……”      “活地图可以吗?”三井换了拖鞋,快走两步追上我,“绿川小姐,这里是客厅。您的正对面是阳台,背后是厨房,左手边是书房……”      “书房?你看书还是书看你?”      “都是铁男借的‘学习资料’,珍贵孤本,图文并茂,要一起看吗?”      “啊哈哈,那边一定是客房了吧?”挑衅三井寿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我怎么就这么记吃不记打。      三井带我右转进了走廊,左右两边各两间房,尽头是客用洗手间。      他家客房没床没被褥,大概只为接待灰尘。      “我……我不喜欢屋里有外人。”大概看出我的疑惑,三井挠挠头发,“客房常年没家具,这次我妈住的那间也是她回来前几天临时收拾的。”      看不出这小子领地意识还挺强。      “你先洗个澡吧,洗完给家里打个电话,别让你妈妈担心。”      她知道我现在在哪只会更担心。      “就说你今晚住晴子家。”      思虑周全啊,少年。      “你今晚睡我房间,我睡……”      “不行!”我抗议。      “我睡客厅沙发。”三井微微眯起他那双会笑的眼睛,“哦?‘不行’?那你希望我睡哪?”      我举手投降。      站在浴室莲蓬头下,温热的水流冲刷脸颊,我闭起眼睛,试图揣摩三井常年独自生活在这个容纳一家五口还绰绰有余的豪华公寓中是怎样的心情。和初见他时的那间单人病房一样,这儿设施齐备,装修考究,唯独少那一份“人味”,像印在杂志内页光滑铜版纸上的房产广告,看上去很美,摸上去冰凉。和我家那位连沙发套都要亲手缝制的中年少女相比,这间屋子的主人显然只把此处当作一个吃饭睡觉看球赛的落脚点——医院病房,高级公寓,都不是家,都只是他路过的一个地方。      球场,只有球场,才是他存放归属感的真正所在。那里有他精神上的父亲,有他信赖并信赖他的队友,有最纯粹的热血和最执着的守望。      “先去加拿大,然后南下美国读大学,他喜欢篮球,美国大学环境更适合他。”三井夫人的话犹在耳边。      或许,她是对的……      三井给我的浴巾是全新的,睡衣却是他穿旧的棉质T恤。衣服长且宽大,套我身上呈睡裙效果。      擦着头发走到客厅,发现三井已经换了蓝白条纹居家服,仰面躺在沙发上,左手枕在脑后,似乎已经睡去,不知梦见什么,眉头微皱,嘴唇轻抿。      客厅大灯关了,只留一盏落地灯在他脚边散发暖色的幽微的光。熟悉的眉眼唇鼻,只是整体轮廓不知何时已悄悄褪去少年的青涩模样,呈现出青年男子的英挺硬朗,却还没来得及沾染成人世界的仆仆风尘,像窗外不远处仲夏夜的湘南海岸,那样明净而温柔的深蓝。      我很想走过去,把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一听他的心跳。      我很想问他,你知道你妈妈今天去找我的事吗?她说你要走,是真的吗?如果你决定去美国念大学,我也可以努力申请那边医学院的奖学金,只要你开口,只要你亲口对我说,小绿,手给我,和我一起走。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      很久之后,当我回望那个夏夜沉默伫立的绿川萤,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多么恐惧,恐惧听到不想听的答案,恐惧他说抱歉啊绿川,我的未来里没有你,你和那间病房,这间屋子一样,只是我路过的一个地方。      原来我从不相信,三井会爱我胜于自己。或者说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任何一个人,爱我,胜于爱他自己。即使有人真这样对我表白,我也一定会慌得双手乱摆,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都应该最爱自己,每一个选择,都只为自己而做,这样才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指着对方涕泪纵横:“当初还不是为了你!”      不要为了我,三井,所有决定,为你自己。      我转身离开客厅,走进他的房间。      卧室陈设简单,没拉窗帘,大大的落地窗外,万家灯火如星河璀璨。不知道三井夜夜睡前俯瞰窗外,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高处不胜寒烟。      我用他卧室的电话给老妈报备了行踪又道了歉,说今晚想冷静一下,在同学家借住。老妈问东问西,叮咛许久才放下心来。      挂电话前,我忽然问:“松井先生对你好吗?”      沉默片刻,她说:“之前也不确定,只是这次他要带我一起去广岛,我才觉得这个男人啊,是真的对我不错,才要带我走,要一直在一起。”声音里是藏也藏不住的被爱着的幸福。      我笑:“晚安,老妈。”      她也笑:“明天早点回来,做你爱吃的鳗鱼饭。”      挂上电话,转头才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碟青瓜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杯子旁的相框里摆着那天和山王工业比赛后拍的集体照,一张张年轻的明亮的脸,笑又傻又甜。想一想,这似乎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张照片。我坐着床沿喝着牛奶,端起相框打算细看,却发现原先被相框挡住的地方,放着几枚已经风干的核桃。      把相框放回远处,伸手熄灭台灯前,我对照片里的他说:“晚安,三井。”      我不是认床的人,但一个钟头之后,还是像铁板烧上的鱿鱼卷,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根本原因在于枕头。三井的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上面全是他的味道,当然并不难闻,相反还相当好闻,好闻到……有些诱人。      于是我抽掉枕头,改枕自己的胳膊。然而那味道无处不在,从床单到被褥,如影随形,如胶似火。我越睡越热,越热越燥,杯里的牛奶喝完了,去厨房倒水又怕吵醒他,只得下床,整个人在木地板上仰面摊成一个“大”字。      地板到底太硬,躺久了后背顶得疼,翻过来前胸又硌得慌。在尝试各种奇葩姿势未果后,我崩溃起身,拉开窗帘,额头抵着落地窗玻璃,和那轮硕大的月亮隔窗对望。      今天无雨,是月圆之夜。时近午夜,远近灯火渐次熄灭,越发显得月光如水,人间如镜。      靠着窗玻璃打着盹,半梦半醒间,卧室门忽然被大力推开,门板撞到墙壁,响声之大,我几乎怀疑整栋楼的住户都已被集体惊醒。      第一反应是进了贼,然而这贼闹出的动静显然只有一个目的:把我吵醒。      还好窗帘大开,满室月光,不开灯也能认出来者不是毛贼,是三井。      “着……着火啦?”恕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      三井一声不响,径直冲向窗边的我,所有可能的退路都被他用身体瞬间封锁,我的后背抵着冰冷的窗玻璃,嘴唇承接着他突如其来的灼热的吻,脑中瞬间噼啪过无数小闪电。      是了,月圆之夜,狼人变身,三井寿八成是狼人,被我识破真身,要吃我灭口。      吃归吃,你扯我衣服作甚???!!!      T恤过分宽大,他就着领子一拉,我猝不及防,下一个瞬间就感觉后背皮肤直接贴上窗玻璃,激起一身寒战。      我怒了。      真的。      三井寿你不要小看一个正要进入深度睡眠却又被无端吵醒的人的怒意。      又冷又怒的我立刻着手反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三下五除二扒下了三井的上衣。      他倒没反抗,还挺配合的抬起手。我不由有些得意,小样,让你横……      然而一对上他的眼睛,我就知道我错了,错大发了。如果两分钟前的三井寿还是狼人,此刻的三井寿就是狼,先用双手在我身上煽风点火,然后嘴唇也来充当帮凶。后背的寒冷彻底消失,我感觉自己融化成一面温暖的湖水,水面涟漪不断扩散,渐渐凝成一道漩涡,漩涡的中心燃起陌生的火,我无计可施,无处可逃,手掌不受控制地贴上了三井的后背。      他的肩膀宽厚,骨骼和肌肉有长期锻炼的利落轮廓,肌肤的质感真是让人……流连忘返。我闭上双眼,用双手描画他的身体,手心游走到腰间的时候,感觉陡然一变。      “三井……”我睁开眼睛,“你的腰上,怎么还缠着纱布……”      三井的动作一滞,整个人仿佛大梦初醒。      我们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他贴着我,我贴着窗,窗外是月亮,窗内是月光,窗很冷,他很暖。      “对不起。”很暖的三井把自己轻轻推离我的身体,“绿川,对不起。”      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睛,不知该说“没关系”,还是“请继续”。然而他眼中陌生的情绪阻止了我所有的言语。我在他眼中看到过孩子般的喜悦,囚徒般的迷惘,流放者般的孤寂,战士般的坚韧,却从未看到过这样深浓的痛苦和……绝望。      “你睡吧。”他从地上捡起衣服,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轻柔动作替我穿好,让我在床上躺下,替我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三井,”我心中泛起不安的预感,“你要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去。”三井躺到我身边,隔着被子把我环抱到胸前。      这一天太过漫长,我精疲力竭。听着他的心跳,我缓缓闭上眼睛。      “晚安,三井。”      “晚安,绿川。” ☆、可是呢然后呢   那天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三井寿。      当满室月光换成满室阳光,我醒来,床头的相框和核桃都已不见,只余一杯热牛奶、一份三明治、一张纸条和一条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精巧的银质小球,纸条上写着:“我走了。好好吃饭。”      我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才明白“我走了”这三个字真正的含义。不是走去学校,不是走去篮球部,不是走去海边,是走去那个遥远的、有着漫长冬季的国度。      起先只是在Bingo等不到三井,没有来电也没有回电。我担心,便厚着脸皮去他家楼下等他。公寓刷卡进出,我只能站在不远处的车站。等到最后一班电车都走了,也只等来出门抽烟躲懒的管理员。      “十七楼的三井先生?”他倒还记得我,只是对于我的再次出现表示奇怪,“三井先生的房子已经转手了,文件都签好了,东西也搬走了。你不知道?”      我不死心,去篮球部找新任经理晴子求证。晴子翻出三井的退部申请递给我:“三井前辈忽然要退出篮球部,我们都很意外,接下来的秋季国体和冬季预选赛……”我攥着申请表,看着三井的笔迹,直到眼前起雾,字迹模糊。      “赤木同学,”我背过身,深呼吸,用若无其事的平静语调,“这张申请,可以留给我吗?”      再去找铁男询问已经毫无必要,但我还是鬼使神差跑去了市立图书馆。自从决定报考医学院后,他卖掉了机车,又辞去了原本在物流公司扛货卸货的工作,整天往返于补习班和图书馆,心无旁骛专心备考。虽然如今的铁男一头短发、衣着朴实,但余威犹烈,图书馆座位再紧张,以他坐的那张椅子为中心,方圆两米杳无人烟,找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铁男自书山题海中抬眼看我:“小姑娘?”      这回我学乖了,不问三井走没走,走去哪,只问:“三井走之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说,”铁男摇头,“在他国中附近的拉面馆喝了顿酒。就这样。”      哦,和铁男喝了一顿酒,和我睡了半场觉。这就算道别了,这就是三井少爷说再见的方式了。      我太天真,以为我们穿着同样的校服,就算同一个世界的人。可他的世界明明在那样高的地方,不过是一时厌倦既定轨道,逃学去道旁田野稍作玩耍,如今远方一声召唤,他便拂袖启辰,连一声亲口说出的“我走了”也懒得。      “小姑娘,”铁男见我不语,指了指我胸口的项链,“三井送的吧?”      “嗯。”我尽量笑得云淡风轻,让自己看上去是见惯了离别的老练模样,“临别赠礼。好看吗?”      “那小子从广岛比赛回来之后,跟着我搬了半个月的货,说要用自己的手赚钱。我还以为他家出什么状况了,后来才知道是要给你买礼物。就在我生日那天,我陪他一起去买的这条项链,他说自己没经验,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什么,选了大半天才决定了这条。第一次见那小子婆婆妈妈的样子,想起来还挺有意思。”铁男抽出烟,看了看四周,叹口气,又把烟塞回烟盒,“原本买完东西说好一起去我家吃饭,结果……如果说我有什么后悔的,我后悔让三井卷进这件事来,否则他父母不会一怒之下逼他回加拿大……”      我低头,用指腹轻抚项链。      “‘恒星’。”      “欸?”      “那天的店员说,这条项链叫‘恒星’。”      三井寿像流星划过我的生命,带走我的十五岁,留下一条叫作“恒星”的项链。原来我才是那个路遇艳鬼的傻书生,去到琼楼玉宇,一夜春梦,一觉醒来,一片断井颓垣。      开学后我跳级进入三年三班,原以为能和他并肩作战,不曾想是做他的替补,用他用过的课桌,坐他坐过的椅子。深体大,东大,京都的红叶,北海道的雪,两个人的梦想,成了一个人的妄想。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复杂眼光,对我倒真没什么影响,好歹活了三十年,也算明白这世上统共只有两件事: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很快就会有新鲜话题取而代之,我所要做的,就是像三井说的那样,好好吃饭。不仅好好吃饭,我还好好打工,好好上课,好好回答老师抛来的每一道难题,甚至还开始每天沿着海岸线好好跑步——三井寿,你看我活得多好,什么都好,没什么不好的,唯一的不好,就是我想念你。      我想念三井,在微微摆荡的电车上,在南风掠过的海堤旁,在Bingo的落地窗前,在去往篮球部的小路上。总感觉电话铃会响,总感觉他会在下一个转角出现,总感觉他会从背后小跑着追上来,扯一扯我的马尾巴。我之前从未意识到,他家在城南,每天送我回家后,他要折返再横跨一整个城市。他也从不嘱咐我多喝热水,只是把热水倒进杯子里,把杯子放进我手里。三井的好,像摄氏三十七度的水,因为和体温接近,沉浸其中时浑然不觉,抽身离去后才发现寒意刻骨。      我只能告诉自己,你觉得冷,不过是因为秋天来了。      秋天来了,赤木和木暮引退了,樱木和流川归队了,宫城的背码从7号变成4号了,只有湘北14号的红黑色战衣,从此再没有人穿起。      时间往前滔滔流去,所有人都迈步前行,我也以为我已经走出了十五岁的夏天,直到某天清晨我咬着牙刷看着镜子,看到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像三井那样先微微皱一皱眉头,才发现我还站在原地,我还站在他可能会回来的地方。      三井没有骗我,他哪儿都不去。      他就赖在我的心底,陪伴着我的呼吸,赶不走,忘不掉,我对自己无计可施,我对回忆无能无力。      秋天过去了,冬天开始了。      以往的人生经验告诉我,所有的念念不忘都会在时间中被最终遗忘,然而这一次,时间不肯救我。于是我只能自救,只能像阅读小说那样一遍遍阅读我和三井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沉到时光深处的细枝末节又被重新打捞翻阅。      我终于明白最初的最初,孤身斗胆勇闯他的病房,根本不是为谢他的不告之恩,我只是想见到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也终于明白最后的最后,三井夫人那番话不是友好协商,而是最后通牒。她要让我明白,不是三井放弃我,是我选择了我的自尊,是我放弃了三井。她要我失去得心服口服。和千年得道的三井夫人比,我不过一只欠进化的草履虫,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如今小说翻到最后一页,竟是这样莫名其妙的不告而别。于是我自告奋勇冒充作者,执意续写三井寿的篇章。在我笔下,他时而意外失忆,时而为了拯救家族企业和富家千金联姻,时而参加美国大学篮球联赛,无论故事怎样俗套如何狗血,他都生活得好好的,只要他生活的好好的。结尾处,在某次故地重游神奈川时,既高且富并帅的三井搂着他既白且富并美的妻子,在喧嚣的街头与绿川萤擦肩而过。“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啊……”他想着,脚步却没有停留。      读一遍,不满意。实在没有握笔的天分,这双手还是老老实实握手术刀吧。把纸团成一团,扔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我趴在课桌上,望着初雪纷飞的窗外,计算着三井那边现在几点。      “绿川同学,教学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      又来了。      主任大叔现在引我为本校骄傲,每周都要拨冗对我耳提面命一番。今天他照旧从本校曾经的辉煌讲到如今的没落,又由如今的没落展望未来的辉煌,而这关键性的转折点,就在于我能否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东大。我听得有一搭没一搭,只是机械性的频频点头,再配合“请您放心”和“我一定加油努力”。没想到主任大叔受到鼓励,越发雄心万丈,口若悬河。当我终于逃出生天返回教室时,天已黑透,连值日生都已经走得渣也不剩。      糟糕,打工迟到了。      我急吼吼地收拾书包,起身过猛,包带挂上课桌角,桌子被带翻倒地。无可奈何弯腰去扶,手指触到课桌底部,我心念一动,翻过课桌:      “天才篮球手三井寿!全国制霸!”      五月的阳光,七月的沙滩,电车上的吻,月光下的拥抱,少年转头微笑的脸,海堤上扬起的白衬衫。      一幕一幕,在我眼前缓缓浮现,轻轻摇曳,渐渐不见。      在三井寿离开的第一百一十四天,我蹲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毫无预兆地,开始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身心被眼泪冲刷得空空如也。我胡乱抹了把脸,抬头,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浅棕色格子手绢出现在我眼前。      递手绢的手指白皙修长,目光循着手指拾级而上,是驼色羊绒牛角扣大衣一尘不染的袖口。      再往上,是藤真健司一尘不染的琥珀色的眼睛。 ☆、时间地铁和穿越指南   没人希望被别人,尤其是异性,尤其是美貌的异性,看到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而顶级美人,往往集两-性之美于一身,谓之“兼美”。也就是说当面前的异性美貌到一定程度时,性别就会变得模糊,原本可能产生的尴尬感也会大大减轻。比如此刻的我,不仅没有尴尬地刨个地缝一头扎进去,还有余力吸着鼻子推开藤真的手绢,请他落座,让他稍等,等我先去洗把脸。      当然这也和藤真本身散发的镇定气场有关。他既没有一脸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还好吗”,也没有试图搀扶我起身,只是淡淡表示傍晚去Bingo,老板娘说我今天没上班,就顺道过来湘北看看。      “你怎么知道我在三年级教室?”用冷水洗脸的确有利镇定情绪,尤其隆冬时节。洗完脸回到教室的我除了眼睛肿得疼,又可以自欺欺人地和藤真谈笑风生。      “路过橱窗看到你跳级的公告。”藤真已经把七零八落的课桌椅整理好,连值日生没擦干净的黑板都被他重新擦洗了一遍。这厮要不是处女座我愿意当场直播吃书包。      “那个公告啊?红纸黑字配一张通缉犯似的大头照,像不像悬赏通告?”我拉开椅子坐下,试图开个玩笑。      藤真很配合地笑了一下。听说这次全国大赛上击伤流川枫眼睛的那名丰玉球员在上一届比赛时也曾经对藤真下过黑手。撇开正义的立场不谈,我倒是颇能理解他的举动——球场上,这样的一张脸对你展颜一笑,这球也是没法打了。      “上次的资料翻译好了。”他从单肩书包中取出一叠稿纸递给我。      我道谢,径直把稿纸放进自己书包。      “你不看看?”藤真有些失望的样子。      他忙活了小半年的劳动成果,我这样确实很失礼。      “疼得厉害,”我指指自己眼睛,“明天再看。”      “我讲给你听。”藤真说的是陈述句,但语气中有命令句式的不容置疑,大概是兼职教练当久了落下的职业病。我忽然意识到对于时间穿越这个话题,他所抱有的异乎寻常的兴趣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未必能及。      冬天Bingo打烊早,现在赶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可这个点回家,说不定正遇见老妈和松井大叔烛光晚餐……我思索片刻,决定从善如流,端正坐姿,作虚心听讲状。      “根据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时间可以根据两个物体间相对速度和质量的变化而延展或收缩……”藤真的眼睛闪闪发亮。大概球队中无人和他分享对科幻作品的秘密-爱好,难得自称科幻迷又自称要攥写科幻小说的我主动找上门去,看他神情是真挺高兴。      我的物理向来马马虎虎,开始还能和他对几句词,当说到广义相对论的虫洞理论时,我就明显跟不上趟了。原以为藤真会就此作罢,不料他竟是个耐心满满的好老师,拿起粉笔走上讲台就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      “比方说时间是地铁,”他先画了一列车厢,标记以顺时针的箭头,“我们现在坐的这班地铁是从过去通往未来,而站台的另一边,”他又画了一列车厢,标记以逆时针的箭头,“那班地铁是从未来通往过去。”接着在第一列车厢上画了一朵荼靡花,又在第二列车厢上画了一朵彼岸花,“‘开到荼蘼花事了’,荼靡代表最后的花期,也就是未来的终点站;彼岸花,佛经中的前世之花,代表过去的终点站。”      “那岂不是还能中途随意上下站?”我被他带起了兴趣,“现在这站是平成三年,下车走到对面站台,就能坐车退回昭和四十九年。”      “不错!”藤真现在的表情简直堪称雀跃,“只要你能找到入站口。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一定有和时间地铁的连接处,只是目前找不到公开的文字记载罢了。就像海上失踪的幽灵船,在一百年后又重新出现,它消失和再现的地方,就是其中的两个入口。只不过从有的入口进,只能找到通往未来的地铁,从有的入口进,可以找到通往过去的地铁。”      教室窗外风雪正紧,我无端想起东京街头的那个同样飘雪的十字路口,难道说……      “难道说,只要找到入口,就能随意时间旅行了?”我试探着问。      “按照你那位学长的设定来看,时间旅行分主动和被动两种。被动旅行者就像中了命运的彩票,由于某种不可控的外力介入,而得到一张通往过去或未来的单程地铁票;而主动旅行者呢,就是逃票闯入时间地铁的破坏者,会被惩罚的。”      “什么惩罚?”虽然我身为被命运发(cai)了(le)彩(gou)票(shi)的被动旅行者,也挺关心那些主动涉险的勇士们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补票啊。”藤真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大的英文单词“memory”,“用你的记忆,补偿逃掉的那张地铁票。”      “不就是记忆嘛,我还以为要折阳寿呢……”      “可记忆就是生命!我们都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是吗?一旦失去记忆,原本与这段记忆相关的所有人,对于你来说就像从未活过一样,而你自己的生命也会空白一片。就像飞鸟虽然飞过天空,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且,”藤真又抬手写下“1=365”的等式,“主动穿越者的停留时间最多只有一天。一天的停留,换生命中一年的记忆。”      “超过一天呢?”      “灵魂迷失在时间里,永远回不到出发的原点。现实中的肉身则躺在床上,不断衰竭直至死去。你看手稿里的原句:‘穿越时间,逆天改命,是和魔鬼做一场交易,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      “那假设……我是说假设啊,”我莫名有点心虚,“有人多次穿越时间,有主动也有被动,那哪一个时间点才算‘原点’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藤真双手撑着讲台,神情严肃,“时间旅行有太多不可控的风险,比如可能会下错站,灵魂可能会进入别人的身体……”      “进入别人的身体?!”我吓得一跌。      “不然你以为每个主动穿越者都那么好运,像被动穿越者一样,正巧进入从前或未来的自己的身体?”藤真慢斯条理擦去黑板上的图形文字,又从容不迫用手帕拭去手上的粉笔灰,“总之从这份设定看来,我有充分理由认为没有哪个主动穿越者能全身而退。与其说这是一份设定,不如说更像某个主动穿越者留下的警告信,告诫后来者,命运给你的,你接好;不给你的,别去碰。”      藤真走下讲台,走到我面前,似笑非笑摊开手掌:“剩下的呢?”      “剩下的什么?”我装傻。      “你没有给我全部手稿。”藤真与我对视,高领毛衣衬得他面如冠玉,浅色的眼睛像某种名贵的猫咪,“手稿中缺少关于主动穿越者如何定位时空目的地的内容。现在换你告诉我,我怎样才能知道,该在哪站上车或下车呢?”      “全部手稿都在你那儿,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我无所顾忌,直视他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藤真的双眼看似如水波温柔,却难以透过他的眼睛,抵达他隐藏于千山万水之外的内心。      “算了,反正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实话。”藤真一笑。      你又不是三井,我为什么要对你说实话。      “不过即使知道剩下的内容,我也不会像你那位‘学~长~’”加重拖长的尾音让教室空气充满冷嘲味道,“那样去尝试冒险。毕竟手稿里的规则第一条就说了,死生不可改。”      “你想改变谁的生死?”适应之后,和藤真说话其实很轻松,不必故作亲切可爱的模样,反正所有伪装都能被他一眼卸下,不如直来直往。      “我妈妈。”他收拾好书包,目光投向窗外清冷的雪夜,“她死于我出生那天。”      “可你的法语……”      “如果你和我一样,从两岁起每天上法语、英语、钢琴和礼仪课,你也能把法语说得像母语。”藤真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似乎只是轻轻呼了口气,“走吧,我送你回家。”      “谢谢你,我家不远。”      “又说谎。”藤真微笑,伸手在三井的课桌上弹了一下,“你只对三井寿说真话吗?”      “和你有关系吗?”我拂开他立在桌面上的手指。      “需要我帮你查他现在的地址吗?”藤真把双手收回牛角扣大衣的口袋里。      “不用。谢谢。我知道。”我瞪他一眼。      “你知道?你知道还哭得像个迷了路的三岁小孩?”藤真挑衅。      “你呢?你也不过是个迷了路的三岁小孩吧?只不过没人看见你的眼泪。”我回敬。      他失去了他的母亲,我失去了我的三井,我们都被所爱之人留在原地,动弹不得,进退两难。所以我们痛恨彼此伪装的坚强,一如我们痛恨自己。但我想我比藤真幸运,至少我拥有和三井有关的记忆。      怎么会舍得用这一年的记忆换取一天的时间旅行呢?      怎么会舍得,让三井从我的生命彻底消失呢?      把书包甩到背上,我绕过藤真走出教室,头也不回走进雪花纷飞的冬夜。    ☆、狮子孔雀萤火虫(上)   电车故障停止运行,到家的时候我已成了雪人一堆。      哆哆嗦嗦掏出钥匙,一想,还是抬手敲了敲门。      “小萤吗?”松井大叔的声音。      “是……”这年头进自己家还得先敲门,全世界谁能惨过我。      听脚步大叔是小跑着过来给我开的门:“欢迎回……”      “阿嚏!”扑面涌来的温暖空气激得我头晕目眩。      大叔围着我家的小碎花围裙,举着我家的炒勺,他身后,我家的中年少女宛如人鱼公主,曲腿盘坐于高跟鞋的汪洋大海中。      “小萤你最近怎么回事?出门怎么总不带伞?着凉了吧?感冒了吧?药在我房间……”人鱼公主一秒变人鱼太后。      是啊,最近怎么回事,这落雨落雪都不打伞的酷炫毛病是跟那个混蛋学的呢……      向松井大叔行了礼,我抱着外套去洗手间清理一身积雪。      隐约听见老妈娇嗔:“啊呀,这么多鞋,带哪些走好呢?愁死了~~~”      又听大叔宠溺:“都带上吧,新家有两层呢,专门腾一个房间给你放鞋。”      老妈继续娇嗔:“啊呀,那多麻烦呀~~~”      大叔继续宠溺:“有什么麻烦的,只要你高兴。我去给小莹煮碗姜汤,你收拾收拾准备开饭哈……”      每一个曾给他人派发狗粮的人,终将被他人塞一嘴狗粮。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狗粮饶过谁。啊,是多么痛的领悟。      之前经松本大叔居中调停,我和老妈终于就去广岛一事达成了和平友好之共识:一月的全国统一考试后,她随松本搬去广岛,我留在神奈川准备三月的专门考试,四月入学后直接入住大学宿舍。松本大叔表示愿意承担我大学期间全部费用,我当然还是选择贷款加奖学金加打工。但心中对他依然感激,可见一个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连带她身边人都会得到爱护善待。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只不过我做惯了自生自灭的萤火虫,不想做那只沾光的乌鸦。时至今日,如果说我这趟穿越之旅有什么建设性的意义,那大概就是让老妈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被爱着的女人的笑容,比最昂贵的珠宝还要闪耀。      洗完澡,吃过饭,捏着鼻子喝了五百毫升姜汤,又被逼嗑了两粒感冒药,我自动自觉滚回房间。      琢磨着藤真今天说的话,从书桌最底层抽屉里取出剩余的手稿和那只怀表。本想熬夜研读,头脑却渐渐昏沉,字符图形开始在纸上翩翩起舞,只能无奈作罢。把稿纸塞回抽屉时,手指碰到角落堆着的几本笔记,那原本是为三井整理的复习资料,按学科分类,按重点考点由浅入深。之前还发愁怎么给他才不伤及大少爷那颗傲娇的心,如今也不用愁了,挺好。      把笔记扔回角落,裹上棉被,蒙头睡觉。      半夜浑身酸痛,阵阵发冷,知道是发烧了,想着熬一熬就好。熬得神智昏沉间,感觉有人在我身边无声躺下,隔着被子把我搂进怀里,冰凉嘴唇摩挲着我的滚烫额角。      窗外的雪光融化为那晚的月光。最熟悉的气息,最熟悉的体温,最熟悉的心跳。      “你回来了?”我轻笑,挣扎着抬头。路灯透过窗帘,映出他的深邃眉眼。努力把虚浮无力的手从被中抽出来,他握住我手,贴在自己脸颊边。      “加拿大很冷吧?你别老不带伞,记得多穿衣服,别感冒了……”眼泪流进嘴里,怎么竟有一丝甜味,“我最近老在想,之前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也喜欢你’啊?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总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总以为你知道……”      风卷着雪花扑打着窗棱,越发显得室内温暖静谧。我们侧躺着凝视着对方,我低语,他倾听,那些来不及说给他听的话,那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的话。      醒来时狭小的卧室中空留我一人,独对白墙,茫茫然不知今日何日,此地何地。      热度已经退了,身体酸痛依然,腾云驾雾般飘去厨房找水喝,被玄关处正要出门上班的老妈逮个正着。      “小萤你怎么还没去上学?”她后知后觉跑来摸我额头,“发烧了?”      “没发烧。”我心酸酸。嫁出去的老妈泼出去的水,从前我是她的全世界,多咳嗽两声她都要捧着棉被来守我整晚。如今她有了美丽新世界,我成了史前遗迹,偶有兴致才买张票来博物馆瞻仰一番。      我捧着水杯瘫坐沙发,哑着嗓子让老妈帮忙给学校和冰淇淋店致电请假。      学校那头没问题,给Bingo的电话打了一半,老妈捂着听筒小声给我传话:“老板娘说,你之后都不用去了……”      我一把抢过电话声泪俱下:“老板娘啊,我就昨天旷工一晚,你就这么狠心炒我鱿鱼吗?我们主仆一场,我没有功劳也有……”      “说什么呢绿川?”老板娘的娇笑声从听筒那头传来,“我们下周要去加拿大度假,店铺歇业一个月。反正最近店里也不忙,你就好好养病吧。”      “又度假?!”我欲哭无泪,别人老板是做生意的间隙度个假,我老板是度假的间隙做个生意。      “去加拿大看雪呀。”      “加拿大加拿大……什么雪不能在北海道看,非要去加拿大……”我闷声闷气。      “我们是在加拿大认识的嘛,今年结婚十周年,当然要去那里庆祝啦。”老板娘的声音轻快得像扑扇着翅膀的喜鹊,大清早的又扑扇我一脸狗粮。      “十周年快乐,”我真心地,“旅行快乐。”      “谢谢小绿川!你好好养病,我们给你寄明信片!”      挂上电话,我似乎已经开始期待那张来自加拿大的明信片了。      老妈看着我吃了药,又看着我老老实实用棉被把自己卷成一只蚕宝宝,把我所有可能引发感冒的臭毛病坏习惯翻箱倒柜数落一番,终于锁门上班。      她一走,屋里仿佛收音机突然断了电,我在一片死寂中回味着昨晚的梦境。如果发烧是见到他的唯一方式,我其实不介意每天睡前去雪地里翻腾转体一周半。      回味良久,忽觉自己仰望天花板的姿势十分愚蠢,像仰起脸等待许久,最终只等来一个落空的吻……“差不多行了啊绿川萤,”我冲自己嚷嚷,“你以为你是言情小说女一号?特敏感?特柔弱?特感伤?”      拍拍脸,翻身下床,洗漱完毕,背上书包向市立图书馆进发。独处极易引发敏感柔弱感伤等症状,一片雪花都能看成一场雪崩,最佳治疗方案是披上刀枪不入的坚硬铠甲,走进人群,强颜欢笑,笑着笑着也就弄假成真了。      “你这么笑我瘆得慌。”铁男接过我双手奉上的笔记本,表示对眼前的美好笑容欣赏不能。      我“切”一声,卸下笑脸,放下书包,在他身边落座。      “都是你手写的?”他迅速浏览着笔记。      我倒是想用word打字呢。      “这是给……”      “给三井的。给不着了。你不嫌弃就收下吧。”我拧开水杯如牛饮水,以掩饰说出那两个字时的刹那心慌。      “多谢。”铁男郑重收好笔记,又看我一眼,“生病了?”      “小感冒。”我从书包中抽出手稿开始翻看。      铁男不再追问,两人各忙各事,空气中只有纸上走笔的沙沙声。      藤真猜得不错,我手头的这部分手稿果然是关于如何定位时间和地点的内容,沿用地铁的比喻,就是确定该在何时何地下车。日文部分是怀表的设计图及标注,一丝不苟采用工业制图规格,并强调怀表要在穿越过程中随身携带,且不能使用地球上的材料制作,因为任何地球物质都无法追随灵魂穿越时间。      不用地球上的材料?      我取出怀表细看,左手手指下意识地拨弄着项链上的吊坠,恒星,恒星……      灵光一闪,莫非制表材料是陨石?!      怀表正反两面都有表盘,表盘上刻着一模一样的十二个希腊数字,唯一区别是一面表盘中心刻着一朵荼蘼花,另一面则是一朵彼岸花。表盘上密密麻麻分布着长短粗细不一的十余个指针。通常手表,用于上弦的表冠都位于表盘三点钟的位置,但这只怀表两侧对称排列着十余个表冠,顶端还有一个类似归零按钮的奇怪装置……      “这是啥?十二脚黑金大甲虫?”铁男从我手中摘走怀表。      “哪有十二只脚的甲虫?是怀表啦,怀表。”      “怀表?”铁男大乐,“哥哥我也修过几年车,懂点机械常识。你这‘怀表’的分针呢?秒针呢?分明就是个计时器嘛,跑步时候计时的那种。”      计时器?藤真说什么来着?主动穿越者只有一天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莫非时针只是用来倒数计时的……      铁男把“怀表”上下摆弄一番,大拇指按下顶端最大的那个表冠。      “别按!”我制止不及,本能地捂着耳朵就往桌下出溜。      周围群众的目光涨潮般涌往我的方向,触到铁男,又敢怒不敢言地夹着尾巴退潮而去。      “你紧张什么?”铁男的铁砂掌伸到桌下一拍我脑袋。      “以为是-定-时-炸-弹。” 我灰溜溜钻出来。      “这玩意早坏啦,屁动静没有。”铁男把表扔还我,“走吧,去吃中饭。”      “不去。我再研究研究。”或许应该借一本《钟表维修指南》?      “这铁疙瘩能吃还是能喝啊?”铁男耐着性子,“小姑娘要听话,好好吃饭。”      好好吃饭。呵。是,好好吃饭……      就近找了家小面馆,铁男自作主张给我点了大份拉面,又自作主张往拉面里撒了大把胡椒。      “吃吧,吃完了感冒准好,次郎小时候一感冒我就给他做这个。”铁男把面拌匀,推到我面前,“最近我都在这家面馆吃,味道比不上三井国中附近那家,不过……”      说到三井,他顿了一下,偷偷观察我的脸色。      “我开动了。”我举起筷子。不知道他能不能观察出,我其实很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听到任何与之有关的、我知道或不知道的事。      “我出去抽根烟。”铁男取过外套,起身,又坐下,“算了,再忍忍,看这次能不能戒成”      “三井抽烟吗?”我挑起一筷子面条,自觉语气极轻松自然,好像无意间聊到一个共同的遥远的老友,“我是说他长头发的时候。”      “不抽。那两年,不管我们怎么取笑,他一口烟也没抽过。”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铁男的脸,“三井的内心,其实一直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小姑娘,你觉得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篮球吧。不然呢?”不然难道是绿川萤?我可没有自作多情的勇气。      “如果是篮球,当年他就不会选择去湘北,”铁男摇头,“海南、翔阳、陵南,都向他发出过邀请吧。”      “那就是安西教练嘛。”我知道肯德基爷爷对三井的意义。所以说其实是肯德基爷爷打算移民加拿大,所以三井也拍马赶上?      “吃面吧,”铁男叹口气,“面都凉了。”      吃完面,我像一座蠢蠢欲动的活火山,随时有喷发的可能。铁男显然把店里所有胡椒都撒我碗里了,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我感觉风在吼,雪在飘,胃袋在燃烧,胃袋在燃烧。      “怎么样?好多了吧?”      “好……好多了……”      “好多了就给我讲讲题吧。”铁男推拉面碗似得把补习班的大摞试题推我面前,脸上是小学生求知若渴的庄重表情。      出乎我意料,铁男的课业基础相当不错。可惜我不是个好老师,用樱木的话说,“绿川你怎么老用我不懂的东西来解释我不懂的东西”。懂是一回事,把别人讲懂又是另一回事,据说中国古代有个大诗人,写了诗先跑到乡下读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听不懂,他就改到老太太懂为止。      诗人不容易啊,我也不容易啊……眼见铁男的眉头越拧越紧,我心虚地盘算着是不是该找个外援。      本来眼镜哥哥是个好人选,可人家自己还忙着复习备考……      要不仙道?鱼住引退后仙道接任陵南队长,忙得连冰淇淋都没空吃了,哪还有空跑来讲题……      盘算来盘算去,眼前忽然闪过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可是连广义相对论都能讲得深入浅出的主啊……而且吧,听说那小子秋季国体后就引退了……再而且吧,翔阳贵为神奈川头号私立高中,历届毕业生一半保送国内名校,一半直升国外名校,别告诉我身为藤真健司,还要准备哪门子全国统考……      “铁男哥,给你请一尊大神来怎样?”我大力一拍铁男肩膀,“有他在,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学习了。” ☆、狮子孔雀萤火虫(下)   藤真的号码还是上次彦一给的,今天第一回打,出师不利,接电话的不是本人。      “藤真公馆。晚上好,请问您找哪位?”中年男子温文尔雅的声音。      “公馆”?看来对方未必是藤真老爸,管家秘书也说不定。我赶紧刹住滑到嘴边的“伯父”,配合着打官腔:“晚上好,请问藤真同学方便接电话吗?”      “请问您要找哪位‘藤真同学’?”      敢情藤真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我没心思八卦,不过想来平常找“藤真同学”套近乎的莺莺燕燕应该不少,否则对方语气中不会有种驾轻就熟的轻蔑。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耍赖装熟,否则这通留言未必能传到藤真耳朵。      “健司也真是的,约好了这个点,现在人又不来,电话又不接。”我发起嗲来连自己都怕,“麻烦您帮忙转告他,小萤等他电话,今晚九点前不回电,以后都不用联系了!”      当机立断挂上电话,我跳上沙发为自己的精彩演技热烈鼓掌,鼓着鼓着觉得哪里不对劲……健司他,知道小萤家电话吗……      “你这刚吃完晚饭,上蹿下跳得不怕得阑尾炎啊?”老妈端出切好的水果。      “我阑尾早割了呀……”不对不对,割阑尾是大三暑假的事。      “是不是发烧了?又说胡话?”老妈忧心忡忡跑来摸我额头,“不烧呀……小萤你快回房间休息,厨房我来打扫。”      我求之不得,叼着一片苹果回房挺尸。病去如抽丝,给铁男讲了一下午的题,此刻精力不济,靠着枕头没一会儿就睡意昏沉,跌入梦乡的前一刻,我祈祷他再入我梦境,再一次也好。      然而什么也没梦到。      被客厅传来的欢笑声吵醒时,我迷迷糊糊抓过闹钟,发现才晚上九点,不过睡了两个钟头。      “哎呀,你这孩子嘴可真甜~~~”老妈的声音,“今年多大啦?十八岁?我们家小萤这个月二十一号就满十六岁了,比你小两岁。哪个学校的呀?翔阳啊?翔阳可是个好学校……”      我连滚带爬冲出房间,劈手夺下话筒。      “喂?”      “喂?小萤醒啦?我是健司啊。”      要不是老妈在场,我连去年今日的晚饭都能呕出来。      用眼神示意老妈回房间,老妈对我挤眉弄眼一番,笑容满面哼着小曲去洗手间敷面膜了。      “不好意思啊藤真,找你的人太多,为了脱颖而出,只能出此下策。你还是像之前一样,叫我‘绿川小姐‘就好。”我压低声音。      “令堂比你可爱多了,也比你爱笑多了。”藤真似乎心情不错。      “那你可来晚了,家母已梅开二度,名花有主。”      藤真被我一怼,半天作声不得。      “对了,你怎么有我电话?”我赶紧给他台阶下。      “去了趟Bingo,老板娘说你今天请病假,主动给了我你的号码,让我'加油哦'。"藤真是聪明人,顺势就下了台,还不忘反将我一军。      "......"      “找我有事?”      “哦对。你最近有空吗?我有个朋友在准备升学考,不知道你能不能每晚去市立图书馆帮忙讲讲题?”      “没空。不去。”藤真极干脆。      “这样哦……”我遗憾地,“今天在家大扫除,不知怎么又扫出来一部分手稿,好像是关于主动穿越者如何定位穿越目标的?哎呀反正我也看不懂,明天扔了得了……”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五秒的静默。      “明天几点?图书馆几楼?”      藤真健司,竹内铁男,截然不同的两种气场造就了极具震撼力的强烈反差。两人单独出现时已是人形吸睛石,如今相对而坐,强强联合,整个图书馆除了他俩,恐怕无人再有心看书。也难怪,我们仨这诡异组合,看在旁人眼里大概就形同进了动物园,结果看见狮子在K书,孔雀在讲题,萤火虫在一旁发呆喝茶打瞌睡。      藤真是被看惯了的,铁男也是个不怕看的,最后倒是我这个牵线人最如坐针毡。大概是看出我不自在,第二天再聚,藤真带了一副围棋,铁男做题的空档,他便邀我陪他下一局。围棋计算复杂,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一专心,周围人的目光便消失于无形。      和三井在一起时我的智商总是无端掉线,面对藤真,我的智商不仅在线,还常常超线,有种铆足了劲要和他一教高下的奇异感觉。对战时,藤真的极度专注和对胜利近乎偏执的渴望,很能激发对手的斗志与潜力。我不常下围棋,水平和藤真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我有我的厚脸皮作金钟罩。绿川萤从小最不怕摔打,倒下了,爬起来拍拍灰尘起步再走,输棋了,总结经验拍拍脑袋再来一局。连战数日后,有时竟能歪打正着把藤真拖入苦战。我俩苦战,最惨是无辜的铁男,一局棋动辄数小时,终局时总见铁男手捧习题,闺中怨妇似地痴守一旁,目光含幽带怨。      不能耽误铁男正事,我提议还是玩纸牌多快好省。藤真之前没接触过如此平民的娱乐项目,但聪明人一通百通,他一教就会,一会就精。然而有一项是好孩子永远不会的,也是没法从钢琴、法语、英语和礼仪课上学到的,那就是——出/老/千。      说起来,这些手上的小把戏最初还是三井教我的。他的手大而有力,打篮球够格,柔软度和灵活度上还是无法和曾经的外科医生相提并论。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井把牌一扔就地耍赖:“改规则改规则!我输了我亲你一下,你输了你亲我一下。亲一下你不吃亏,亲一下你不上当……”      而三井的老师是铁男,按辈分算,我还得尊铁男一声“师祖”。当着他面/出/千,很有班门弄斧的心虚感觉。然而我忙里偷闲瞄他一眼,发现师祖他老人家正用目光向我比个大拇指,不由有些飘飘然。藤真对于自己输牌一事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面具难得碎了一角,流露出属于十八岁男孩的沮丧和懊恼。他太聪明,我不敢大意,千方百计分散其注意力,以免他发现我指间的猫腻。      其中一招就是说垃圾话。      这也是从三井那儿学的。我发现他和樱木都爱在球场上和对方球员叨叨个不停,好奇问之,他答曰这是战术,扰敌心智,乱敌阵脚。对战山王工业时,他就用喋喋不休的垃圾话让防守队员误以为他体力耗尽,趁其松懈,以三分球横扫全场,力挽狂澜。“然而我还是觉得你只是话痨。”我总结。他恼羞成怒扑过来拧我脸:“话痨怎么了?说,绿川萤喜欢话痨!”      ……      “该你出牌了。”藤真敲敲桌子。      “哦。”我抖擞精神,开启垃圾话模式,“藤真啊,你直升哪所大学?”      “早稻田。”藤真拧着眉毛算着牌。      “物理系?”      “政治系。”      “政治系?”我真吃了一惊,不过看他平素那滴水不漏的模样,搞政治必然也能风生水起,起码女/性/选/民的选/票是不用愁了。      “很惊讶?”他透过棕色的刘海扫我一眼。      “只是觉得……你好像对物理更感兴趣……”      “你感觉没错,我是对物理更有兴趣。但藤真家长子历来都入读早稻田政治系,我祖父如此,我父亲如此,我没理由例外。”藤真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说的是别人家事。      “你祖父和父亲读政治,你就要读政治,这个逻辑链不成立吧?”      “‘也许在我们的灵魂中有一团烈火,但没有一个人前来取暖。过路人只看见烟囱中冒出的一缕青烟,便接着走自己的路去了。’”藤真莫名其妙冒出一句。      “‘难道不应该守护着心中的这团火,保持自己的热情,耐心等待着有人前来取暖的时刻吗?’”我莫名其妙接了下去,手上也忘了换牌,“这是梵高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你喜欢梵高?喜欢梵高的人,不会喜欢政治。如果你内心的那团火是物理,不妨试试拿它来给自己取暖。”      我自知以我那三十年浅薄的生活经历,无权置喙藤真的人生选择。各人有各人的困境,热爱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没有热爱,那些问题会让人更加厌倦生活。我曾经问过松田教授为什么选择我作助理医师,他说医术的精进需要时间,而推动医生不断精进其医术的,是对医学的热爱和对病人的责任感。“热爱和责任感,我并不是在每个实习医生身上都能同时看到这两点。钱财、名望、权力,那些都很诱人,但那都不是内心的火焰。你的火焰只有你自己知道,相信它,追随它。”松田教授这样对我说。      藤真看着我。      有那么一刹,我错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藤真,一个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冷静的,十八岁的少年。      “同花顺。”藤真面无表情把牌一字摊开,“我赢了。”      “哐!”我一头撞向桌面。      大意了啊……      被垃圾话绕进去的那个人,是我啊……      “走,吃宵夜去。”铁男伸个懒腰,拍我肩膀。      出于礼貌,铁男问藤真要不要一起去。满以为他会找个理由拒绝,不料他竟一口答应,还一马当先要带我们去吃“神奈川最好的拉面”,我和铁男落在他身后,面面相觑。      不知道藤真所说的“最好的拉面”是怎样的价格水平,人家眼中的“不贵”与我和铁男眼中的“不贵”,大概是两个世界的“不贵”。提心吊胆跟着他坐了一路电车,又绕了一段小路,越走感觉越熟悉……      “到了。”藤真停下脚步。      眼前赫然是三井带我来过的,他国中时常和队友一起来吃宵夜的那家面馆。      藤真应该是这里的常客,我和铁男作为三井的朋友曾经来过,大胡子老板记忆极佳,并自动将我们合并同类项,笑容满面迎出来,冲藤真一乐:“你怎么不早说你也是三井的朋友?”      好一个藤真,不慌不忙,兵来将挡:“说了有打折吗?”      “有有有!请坐请坐!”老板朝我们身后张望,“三井呢?没和你们一起来?”      “三井说,老板家的拉面最近料没之前足了,所以他生气不来了。”又是藤真出手解围。      “胡说八道!我谅那小子也不敢!我这就给你们做面去,你们来评评理!”老板哈哈一笑,闪身去了料理台。      三人沉默对坐。我知道自己身负暖场重任,但此刻回忆倾塌如山,我被压得动弹不得,无力挤出一丝笑容。      拉面上了,铁男又要了一些白酒自斟自饮。      开着的电视里,某个大人物正演说施/政/纲/领。刻意忽略他的姓氏以及和藤真极相似的面容轮廓,三人心照不宣继续吃面。      “这酒什么味道?”藤真忽然发问。      “老板自家酿的荞麦烧酒,尝尝?”铁男给藤真斟了一盅,藤真接过一饮而尽。      “你这种喝法,明摆着找醉去的。这可不是你家酒窖的红酒……”      我轻踢铁男一脚,他会意,立刻转移话题:“你醉了谁给我讲题啊?绿川那丫头可不行,总说得我云里雾里的。”      藤真放下酒杯,低头一笑。      沉默如雾,再次将我们笼罩。      吃完面,铁男买了单,藤真也不谦让,安安静静跟着我们往回走。      跨出那家拉面店,我并未感觉轻松,心脏像被谁打了一拳,阵阵抽痛。      天又飘起了细雪。      “有烟吗?”我问铁男。      铁男瞥我一眼,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递过来。      2005年底,我随松田教授去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闲时去影院看了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印象很深,男主角对他的同/性/爱/人说,“I wish I knew how to quit you”。      如果,我知道怎么戒了你就好了。      如果你是一种瘾,我可不可以用另一种来替代你?      笨拙地叼上香烟,正欲点火,藤真洁白修长的手指将烟从我唇间抽走,放到自己嘴边,然后用手掌护着风,点燃了打火机。      他的脸颊因为酒精微微泛红,浅色瞳孔倒映着橙色火苗,棕色发梢沾染了白色雪花。      “第一次打牌。第一次喝酒。第一根香烟。”藤真望着我和铁男,露出了我未曾在他脸上见过的,明亮笑容。 ☆、失散的人失散了(上)   “1991年12月21日,周六,晴。十六岁生日。”      似乎还应该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无话可说。我放下笔,合上那本“遗忘笔记”,起身去洗手间洗漱。      老妈还在睡觉。昨晚她整理搬家衣物至深夜,可恕我看不出丝毫建设性成果。晨光照耀着客厅那漫山遍野的华服美鞋,我叼着牙刷,踮脚穿行其间,有种大战过后巡视战场的感觉。      流行就是无尽往复的轮回,十年前过时的阔腿裤,十年后说不定又在某个大牌发布会上借尸还魂。老妈的时尚品味一流,审美与生俱来,许多衣饰用十五年后的眼光看,依然美不胜收。可惜我没继承她对美的热爱和追求,即使成年后留在东京这个时尚之都,我的四季衣物也不过寥寥数件——夏天白衬衫,秋天往白衬衫外加开司米毛衣和风衣,冬天把风衣换成羊绒大衣,春天脱下大衣再套回风衣。老妈在无数次耳提面命、言传身教未果后,无奈认命,接受她的女儿就是朽木一根这一残酷事实。      洗漱完毕,我忽然来了兴致,蹲在衣山鞋海中检视老妈这些年来的战利品。乱花渐欲迷人眼,最后倒是一条平凡无奇的波点复古连衣裙吸引了我的注意。裙子腰身极窄,下摆微微蓬起如伞,我比了一下,长度正好到膝盖。这应该是老妈二十出头时穿过的,她用东西向来爱惜,衣服保养如新。想着过两年还会蹿高,到时这条裙子就不能穿了,我脑子一热,决定现在换上试试。      解开马尾辫,放下长发,挑了一双镂空花纹的白色高跟鞋换上,把腰带在背后系一个蝴蝶结。      站在卧室的穿衣镜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      少女的身体是造物的恩宠,清瘦,纤细,却像饱蘸阳光的花骨朵,隐藏着巨大的生命能量,为等待下一个春日的绽放。      室内暖气充足,让人产生初夏的错觉。      初夏的时候,有个少年对我说他喜欢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好。他却说“现在的你就很好”。他还说,“只要是你,就好”。      “白痴,”我对着镜子笑,“大白痴。我穿裙子明明更好看好不好?十六岁的我明明比十五岁更好看好不好?十六岁,十八岁,二十岁……我最好的时候,你不在我的身边。你呢?二十岁的你是什么样子的?二十五岁的你是什么样子的?幸好我还见过你三十二岁时的侧脸,不过剧情照这样发展下去,恐怕我连三十二岁的你都不会再遇见了……”      门铃响。      应该是松井大叔。往日这个时候,他都会在楼下等老妈,然后载她去上班。老妈磨蹭起来能把我急死,大叔却一次都没急过,永远笑融融地站在车边等待——没错,数九寒天,他不在车里孵暖气,他站在雪地里等他的女神。那眼神,那痴情,男人看了沉默,女人看了流泪,不转不是日本人。      今天周末,大概他们约好了去哪儿消遣。老妈赖床赖到地老天荒,可能大叔实在等不住了,难得上来按次门铃。我走出房间,敲了敲老妈房门示意她起床,然后踩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去开门。      “松井先……藤……藤真?!”一阵冷风灌进来,我冻得一阵激灵。      “早安。”藤真的神情有些不大自在,“电……电车又故障停运了……我……我来接你一起去图书馆……”      啊,差点忘了今天周末,和铁男约了早上见。      “你稍等,我换身衣服,马上就好。”我跟个大傻子似的穿着六月的裙子抖在十二月的风里,“屋里挺乱的,就不请你进来坐了。你在门口等会啊……”      “绿川!”藤真叫住转身欲走的我,“别换了。挺……挺好看的……”      “裙子好看啊?那借你穿几天?”我笑嘻嘻。      这小子今天大概吃错药了。不过他真要穿裙子的话,好像也蛮好看的哦……      “小萤,谁啊?”睡美人揉着惺忪睡眼出现在客厅,看到门口的藤真,瞌睡虫一秒去无踪,“这位是……?”      “伯母您好,我是藤真健司。”藤真一本正经鞠躬,“上次那么晚在电话里打扰您,真是过意不去。”      “原来是藤真啊!”老妈用胳膊肘捅我一下,“小萤常常说起你……”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起过藤真了?这位大姐你不要随意给自己加戏好吗?      眼见老妈就要拉着藤真小手亲切追问他祖宗十八代了,我冷冷给她以致命一击:“老妈,你眼角有眼屎。”      趁老妈飞奔去洗手间,我光速回房换了衣服,套上书包,一边跳着把左脚塞进靴子里,一边拉着藤真撤离危险区。      “今天记得早点回家吃晚饭!”母亲大人从楼上探出脑袋,“藤真也一起来哦!”      我假装没听见,跟着藤真钻进一辆黑色轿车。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      “顺着电话号码查到的。”藤真和我并排坐后座,从书包中取出水笔,在我手心写下一组数字,“以后找我,直接拨这个号码。”      我本想和他贫几句,发现戴白手套的司机一直透过后视镜打量我,只能假装车里暖气太舒服,打个呵欠,靠着车窗眯眼假寐。      车到图书馆门口,我正要开车门,藤真示意我别动,他先下车,从外侧为我打开车门。人家那么绅士,我只能配合着装一把淑女,优雅颔首向他致谢。      “你先走,我稍后来。”他低声说。      在图书馆的旋转门里回头看,藤真似乎正嘱咐着司机什么,只见那大个子弯腰点头如捣蒜。不愧是神奈川高中篮球界史无前例的学生球员兼教练,藤真虽然不算高大,但向来不怒自威,和湘北那场比赛,他坐在场边督战时,沉静如水,不喜不嗔。翔阳首发球员平均身高一米九,在他面前气场不足一米一。      天生领袖,说不定读政治系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回想一下二十一世纪日本政坛,想起的全是一群糟老头,哪里有这样俊秀的一张脸。再等等吧,看来哪个圈子都要熬资历。我只是好奇当他参选议员时,站在他身旁助选的会是怎样的女子。哪家姑娘神通广大,能把这尊大神收入自己的五指山下?      “久等了。”藤真落座,马不停蹄开始给铁男答疑解惑。      我坐在铁男身旁,状似发呆,脑中却运转如飞。洋平总说我有照相机记忆,其实只是专注而已。专注地看两三遍笔记或手稿,心眼合一,当页内容就复刻在脑子里,像分门别类存放于档案馆的文件,需要时随心调阅,细节不会有太大出入。就像此刻,我在藤真眼皮子底下翻查脑中手稿,暗自庆幸当初没把怀表交给他。      根据我手中的部分,再结合藤真的译稿,我发现这块被铁男戏称为“十二脚黑金甲虫”的铁疙瘩,竟然可以通过调节表盘上的十余个指针来定位时间和经纬度。现在唯一的不解在于,如何用十二个罗马数字来标示“2006年”年或“东经139°42′54″”……      “在数位电路中,输出和输入讯号的状态是用‘0’或‘1’来表示的。这是二进制计数系统,就是以‘2’为基数,用‘0’或‘1’来表示系统中其它所有数字。我们先回忆一下常用的十进制计数系统,你就可以理解了。”藤真在纸上以十进制为基础,为铁男讲解二进制计数方法,“比如十进制中的‘1991’,用二进制表示,就是不断除2取余数,得到(1,1,1,1,1,0,0,0,1,1,1),然后用它们分别乘以2的不同次方再相加得‘1991’……”      “那岂不是还有三进制,四进制,五进制?”铁男举一反三。      “不错,”藤真露出鼓励球员时的标准微笑,“不过比较常用的是二进制,八进制,十二进制,二十进制……尤其十二进制,比如西方的十二星座,东方的十二时辰……”      “藤真你刚刚说什么?”我仿佛在迷雾中看到一丝亮闪,伸手去触碰却只有风从指尖掠过。      “除2取余数,得到……”      “不是不是,最后一句!”      “西方的十二星座,东方的十二时辰……”      表盘上的十二个罗马数字,时间,空间……      “她怎么了?”铁男小心翼翼看藤真。      “不知道。”藤真小心翼翼看铁男,“大概今天生日,比较激动。”      “难怪。”铁男恍然大悟看我,“女人嘛,都是怕老的,情绪起伏,可以理解。”      “我明白了!”我恍然大悟看他俩,“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走走走,我请你们吃拉面!”      拉面最终还是没请成,铁男执意付账,说是权当庆祝我生日的长寿面。      走出拉面店我心情大好,老妇聊发少年狂,一路哼着小曲,绕着铁男前蹦后跳。      “我去抽支烟压压惊,你看好这丫头。”铁男找个借口溜开去抽烟,藤真拉着我在路旁的长椅上坐定。      今天阳光很好,我扬起脸看着湛蓝天空,把手放到嘴边呵气取暖。冷不防有融化的积雪从头顶树枝滑落,砸我个满头满脸。      藤真犹豫一下,还是伸出援手,帮我拍去头上脸上的融雪。      “想笑就笑呗!”他那憋笑的样子看得我怒从胆边生,“你不是有手帕吗?别用手了,弄一手冰水。”      藤真把手伸进牛角扣外套口袋,递来却不是手帕,而是一个小小的银杏木雕摆件:“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蜜蜂?蟑螂?”我接过,举到阳光下细看。      “你什么眼神啊?”藤真一脸恨铁不成钢,“这明明是萤火虫!萤!火!虫!”      “谁知道萤火虫长什么样嘛,”我狡辩,“只看过它的光啊。你这又不会发光……”      藤真神秘一笑,凑过来用手掌包裹住我的双手:“你再看看。”      四个手掌形成的黑暗空间里,小小的木雕萤火虫散发着幽微光芒。      夜光涂料不难调配,难的是调配出最近似萤火的色泽和亮度。      “你自己雕的?”我难以置信。      藤真点点头。      “涂料也是自己调的?”我膝盖发软,很有就地叩拜大神的冲动。      藤真又点点头,再撇撇嘴角,竟然有些小得意的样子。      “欢迎加入理工宅的世界!”我拍他肩膀,“你的加入,使整个理工宅世界的平均颜值水平提升了十个百分点啊藤真同学!快,快告诉我涂料配比!”      “这时候,女孩子不是应该很感动什么的吗……”藤真困惑地看着我。      “是很感动啊,谢谢你的礼物。”我这才想起向他道谢,“这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只出现在冬天的萤火虫吧?”      “萤火虫如果见过冬天,说不定会觉得……冬天也不错呢?”比日光和雪光还要明亮的,是此刻藤真的眼睛。      “可是留在冬天好孤单啊,”我笑了笑,把小小的萤火虫收进大衣口袋,“它还是会选择等待吧,等着它的夏天,和南风一起,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找它。”      生日之后是圣诞,圣诞之后是新年,新年之后是全国统一考试。      开考前三天,铁男没有出现在图书馆。我和藤真空等整晚,回到家才听见他的电话留言,说要闭关几天,祝我考试顺利,代他谢过藤真。      考试进行了两天,最后一门交卷铃响后,我随着人群走向校门。      校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人群向我走来。      “铁男哥?”我愣住,“你的考场不是在城西吗?怎么……”      铁男沉默。      人群如水汹涌而过,我俩像伫立水中的两块顽石,一动不动。      “我刚从美国回来。”铁男眼睛血红,声音沙哑。      “美国?你没参加考......”      “三井没去加拿大,他直接去了美国的医院。”      “医院?三井?他不是出院了吗?”      “不是出院,是转院。”铁男的脸上,有似曾相识的、伪装成麻木的悲伤,“腰椎神经损伤,辅助神经撕裂,日本医生会诊的结果是左腿会渐渐失去行走能力,直至瘫痪,去美国治疗是唯一的机会。这几个月,他动了三次手术,可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三次手术,他得受多少罪……      “我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可是……可是……”铁男的声音哽咽了。      “可是什么?最坏的结果只是左腿不能走路,三井寿还是三井寿,那混蛋一声不吭撇下我就是因为这个?!”我转身就走,“美国哪家医院?你不说没关系,我迟早能查到,神经科最好医院也就那几家而已……”      “绿川!”铁男拉住我,他的手太有力,我怎么也挣脱不了,“六天前,第四次手术前,三井夫人给我打电话,说他希望我能过去一趟。那天他和我说了很多,就好像,好像他有预感一样......手术失败了,三井出现严重药物过敏反应,陷入深度昏迷,再没有醒来……”      “可以自主呼吸吗?脑干神经反射情况如何?”我很奇怪自己竟如此平静,是一个人沉入深深深深海底,被彻底的寂静和无边的黑暗吞噬之后的,那种平静,“你马上联系三井夫人,让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三井所有病历资料传真给你。所有资料!立刻!马上!”      “好。这件事交给我。”大概被我的神情所震慑,铁男郑重点头,是承诺,不是欺哄。      “我等你消息。”      “这封信,”铁男摊开手掌,一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信封静静躺在他的手上,“三井扔了,来不及被清理,我无意中找到的。”      我接过,信封上是三井的笔迹:      “敬启,致未来的绿川” ☆、失散的人失散了(下)   绿川:      写下你名字的时候,竟然有点紧张,是因为太久没有叫你了吗?还是因为在心中默念了太多太多遍,忽然落实到纸上,仿佛在黑暗的深渊里沉睡久了,鼓起勇气攀援而上,眺望远方地平线时,看见突如其来的阳光。就像此刻,明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病房坐着,却总是感觉下一秒你就会推开房门,端着餐盘对我笑,说:“一起吃饭吧,三井学长。”      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另一个人呢?为什么是那个人而不是别人呢?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医院,那么多的病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门口呢?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抬头傻笑的你,经常说着奇怪的话的你,吃泡面时腮帮子鼓鼓的你,紧张时候会下意识抬起左手揉揉鼻子的你,为什么……都是我最喜欢的样子呢?      如果真的像你所说,人可以穿越时间,我会选择穿越去告诉幼稚园的小小三井,这世上有个叫绿川萤的小姑娘,你小子加把劲,早点把她找到。早点找到她,就能早点知道,草莓味的冰淇淋其实挺好吃,亲吻的时候应该侧着头,单车要选有前杠的,这样她才能把脑袋靠在你胸前,好好睡一觉。早点找到她,就能陪伴她久一点,再久一点。      还是说,如果结局注定是离开,我其实应该早一点放弃你,错过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在梦境里看你独自哭泣。是啊绿川,昨晚我又梦见你了,发着烧,一个人蜷缩在小小的单人床上,窗外是漫天飞扬的雪花。在梦中,我走向你,拥抱你,像从前一样,你说,我听。然而梦醒之后,我却永远无法再走向你,再拥抱你了。      人年少的时候,想为一个人倾其所有,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我所能给你的,不过只有我自己。可现在的这个自己,这个在全世界最好的医院动了三次手术、每天复健八个小时,却仍然无力阻止左腿不断萎缩的自己——我怎么能把这样的三井寿,给我最爱的绿川萤?      “你不能再打篮球了”,“你不能再和绿川在一起了”,曾经最害怕的两句话,如今一一应验。逃离深渊又跌入谷底,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和赤木那时给我的两记耳光相比,命运赏的耳光,才真正讽刺而响亮。      有时候我躺在病床上看着球赛录像,会走神想象此刻的你在做些什么,未来的你会是什么样子。你拍毕业照的样子,穿白大褂匆匆穿过医院走廊的样子,披着白纱走进礼堂的样子,我都在想象中看到了,也,只能到想象为止了。      原谅我不告而别,虽然对着镜子排演了无数遍,还是没有办法看着你的眼睛说再见。而我原本以为,我们一生都不会说再见。此前此后,所有的决定权都给你,只有这一次,请原谅我擅自替你决定。      如果可以,也请原谅我妈妈对你说过的话。我们家小绿太聪明,学长我啊,只能拜托三井家最聪明的女人去说服你,用你最不会起疑的借口和方式。      不原谅也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只是不要灰心,不要放弃。请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你,在流转的时间里,在纷乱的世界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走向你,拥抱你,直至世界尽头。      小绿,你要把他找到。      祝,      冬安。      三井寿      P.S. 我会的法文不止那三句,有一句,一直忘了说了给你听: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上)   “小姑娘,几天没睡了?”铁男伸出五指在我眼前一晃。      几天没睡了?记不清了。      美国传真来的资料堆积如山,内容庞杂纷乱。因为不知道哪个细节可能就是诊断的关键,我别无选择,只能尽力在最短时间内事无巨细统统塞进脑子里。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有几个刹那,我真切地听到并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往外噗噗地喷着热气,像一台CPU过高又散热不良的电脑,分分钟有彻底罢工宕机的危险。      终于翻过最后一页,合上文件夹,打电话约铁男图书馆见。      大概我的脸色实在可怕,电车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微微起身,非给我让座不可。我不敢坐,怕坐下就睡去,睡去再醒来,会有最坏的消息从海的那边传来。      死生不可改。      三井寿你这个白痴疯子大混蛋,睡多久都没关系,可你要是敢……你要是敢……      铁男比我先到,一照面,劈头就问我几天没睡觉。      想开个玩笑让他宽心,可我没有时间了。      “铁男哥,几个问题和你再确认一下,事关重大,你别瞒我。”我没坐他为我拉开的椅子,双手撑着桌面,竭力维持站立的姿势。      “好,”铁男郑重点头,“你问。”      “除了那次海边受的伤,资料显示三井腰部还存在故有神经陈旧性损伤。你知道他之前还受过哪些比较重的外伤吗?”      “我和他是三年前认识的,再早的事就不清楚了。但是听医生说,三井国中时就因为打球受过伤。他那时候打球不要命,大大小小的伤太多,仗着年轻恢复快,也不是次次都去看医生。高一时左膝出现问题,其实就是身体发出的警告。这两年不打球,却几乎天天打架,受伤也是家常便饭。即使没有那畜生的一棒,他归队之后继续保持那样的运动量,身体也迟早会出现问题。”      本打算回到过去动点手脚,把阿龙那厮整治得生活不能自理,以为就此风调雨顺,天下太平。现在看来还不如回到1891年,彻底阻止篮球这项运动的诞生……然而世事复杂多变,因果彼此相缠,解开一个结的同时,你不知道在命运的犄角旮旯又会因此催生出多少新的死结,就像你不知道南美洲的蝴蝶振动一下翅膀,为何会在两周后引发美国境内的一场龙卷风。不打篮球,万一改打棒球被砸成颅内积血呢?如果要试图改变,唯一办法就是将牵涉其中的不确定变量减至最低,影响的人越少越好,影响范围越小越好。      “那药物过敏是怎么回事?全球最好的医院,难道没有术前过敏检测?”      “这……”铁男为难地看我一眼,一代硬汉,难得吞吞吐吐,“三井他……他主动要求参加新药的临床实验……这件事连三井夫人都不知道……他想快点好起来,快点……回日本……”      新药经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审批前,需完成三期临床实验研究,参与研究的患者虽有成百上千,但根本不足以完全反映可能出现的所有问题。要掌握新药的不良反应,至少需要上百万的长期样本数据。而且我怀疑三井试用了不止一种新药,多种药物混合时,出现不良反应的几率会呈指数增长,并且极难预测防控。美国的主治医生一定和他详细说明过相关风险并要求签订免责协议,但这世上就是有种宁为玉碎的傻瓜,不接受保守治疗方案所保全的残缺,骄傲地押上性命和命运对赌一局。      All in.      好样的三井寿,我谨代表全球医务人员感谢你大无畏的小白鼠精神。来,你过来,赏你两记大耳刮子拿好不谢。      “明白了。多谢铁男哥。”      “绿川!你要去哪儿?!”铁男的声音渐渐遥远。      谢谢你,铁男。再见了,铁男。      奋力跑向最近的电话亭,我拨出藤真那天给的私人号码。      拜托接电话拜托接电话拜托接电话……      “喂?绿川?”电话接通,没等我开口,藤真抢先叫出我的名字。      “藤真,20060725的十二进制系数是不是(6,8,7,5,2,7,1)?”      沉默片刻,传来肯定的“是”。      “地理上,除了用正负180°表示东西经,还可以用0至180°表示西经,180°至360°表示东经,南北纬同理,是不是?”      “是。”      藤真说的没错,时间旅行有太多不确定的风险。即使可以通过怀表上的指针和十二个罗马数字定位日月年,仍然无法精确到小时分秒;即使已经知道东京的十字路口、湘北的天台、广岛的旧居分别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三个出入口,并且同样能够用十二进制标示经纬位置,仍然只能划定大概地理范围。鬼知道整个东京市还有几个未知的时空出入口,而我的灵魂又会在谁的体内苏醒过来。      没有哪个主动穿越者能全身而退。除了脑中的记忆,能追随灵魂一路来去的,就只有运气了。可是有生之年遇见三井,我大概已经用完我所有的运气。      “你现在有空吗?”我握紧听筒,“我把剩余的手稿全部给你。”      “不是说等铁男完成所有考试之后吗?”      “我……没有时间了。”      翔阳离市立图书馆不远,和藤真约在那里见面。      作为老牌私立名校,翔阳以银杏叶为校徽标志,校园中也遍植高大银杏树。时值一月,华美的叶片已悉数落尽,清朗的枝干上残雪点点。未开学的校园一片静谧,我独自站在约定的木质长椅旁,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雪融的声音。雪融化了就是春天,“明年春天,再一起来看樱花吧”,五月的晴空下,有人曾经这样对我说……      “抱歉,让你久等了。”这样冷的天,藤真的额头竟积了一层细密汗水。      “跑来的?”我过意不去。      “路口堵车。”藤真笑,“约了花形他们打球,当热身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手稿递给他。      藤真没有接。      “这次又要去做什么坏事?确定不带上我一起?”棕色格子围巾衬着他明净如玉的脸,语气轻松,眼中的笑意却渐渐隐没。      “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我干笑一下,“偷鸡摸狗的本事都已经教给你了。好好努力,把本门发扬光大。”      “不去行不行?”他不接我话茬。      我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已经帮我许多许多了。      “我这人运气一向不错,”藤真拉起我的右手,摊开我的掌心,把自己的手掌覆盖其上,“我所有的运气,都借给你。”      “还是不要了,”我垂头,抽出手掌,“万一还不上就不好了。”      “不用你还,”藤真拍拍我脑袋,“下次球场再见,我自己问他讨回来。”      风在银杏树的树枝间掠过,我紧了紧大衣领口。      想说谢谢,想说再见,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送你个礼物,不许拒绝。”藤真解下围巾,围到我的脖颈之间。属于藤真的陌生气息,近似银杏叶的清新味道。      “给你的回礼,不许拒绝。”我解下刚系好的格子围巾,微微踮脚,替藤真重新围上,还恶作剧似地打了个蝴蝶结,“手稿你留着。一直以来,承蒙关照。”      谢谢你,藤真。再见了,藤真。      到家的时候正赶上松井大叔指挥工人往后备箱搬最后一批行李。我昏沉沉拉开车门往后座一横:“老妈,我送你们去广岛。对了,以后我如果要去东京上学,你哭也好,闹也好,打断我狗腿也好,千万千万别让我去,不然……”      话没说话,就一脚跌入黑沉梦乡。      再醒来时已是午夜,松井大叔正把车泊入停车位,车窗外的梨树上月光满枝。      九小时车程,我不吃不喝埋头苦睡,据老妈说她一度考虑先载我去医院检查。      走进“新居”,放下行李。这次走得仓促,竟忘了带上笔记和项链。背包空空荡荡,心中五味陈杂。      “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先休息吧。”大叔明明是最累的那个,却惦记着老妈和我,“小萤临时说要来,你的房间还没来得及打扫,今晚你和妈妈睡主卧,我在客厅睡……”      “我睡客厅!我睡客厅!”我一个助跑扑向沙发,“您和老妈快休息吧。我睡了一路,现在清醒得很,打算再看会儿书。”      “这……”      “这丫头从小说风就是雨的,随她去吧。”知女莫若母,老妈一早表示已全面放弃对我的治疗。      “那好……小萤你看书开大灯,别就着台灯,台灯太暗。对了,洗手间在……”大叔还不放心。      “一楼洗手间在拐角,二楼洗手间在主卧内,洗手间入口高出卧室地板一小截,您进出小心别绊着。”我跪坐在沙发上,热烈挥手欢送他俩,“晚安!晚安!”      关上大灯,关上台灯,我在黑暗中屏息静听,直到二楼主卧再无声响传来,才蹑手蹑脚上了楼。      走廊尽头,通往阁楼的木梯静静伫立。年深日久,木梯表面已呈现棕黑色。拾级而上,在最后一节木梯处站定。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阁楼深深处响起:“穿越时间,逆天改命……”      “少跟我废话!”取出已调校好所有指针的怀表,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顶端的计时按钮,“要什么代价您自取随意。只要记得把他还给我……就好。”      原来,愿意押上所有和命运对赌一局的傻瓜,不止三井一个。      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远处钟声响起,悠远苍凉,如无尽叹息。      回荡在风里,回荡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里。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中)   头痛,欲裂。      我蜷缩起身体,本能地用手臂抵住腹部,试图缓解席卷而来的反胃感觉。此刻的美妙滋味,大概连坐十趟终极云霄飞车可以与之媲美一二。      左手的怀表还在,右手攥着一个迷彩帆布背包……      咦?这是……谁的背包?      咦?这是……谁的身体???!!!      原以为早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但当我迟疑着转头,与地铁车窗玻璃上的倒影四目相接时——打结的卷发,耷拉的眼泡,唏嘘的胡渣,年龄不详,上一次洗澡时间不详。不吹不黑,如果“猥琐”二字成了人形,十有八九也就这模样。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能克制住抱头尖叫泪崩的冲动,绿川萤,我敬你是条汉子。      抬头细看车厢上贴的地铁线路图,确认此地就是东京,我坐的是千代田线。      按计划,下一步应该确认时间。      用拇指和食指把这位仁兄的背包夹到眼前,细看之下,发现之前误会背包了,人家压根不是迷彩色,人家只是在忍者神龟绿的底色上叠加了些许年深日久的油渍汗渍。屏住呼吸,把手探进背包的那一刻,我寻思着要不要想个法子把这包包当做纪念品弄回1992年。日后三井胆敢质疑我对他的如海深情,就把这包往他脑袋上一罩:“如果这都不算爱?!”      先摸出一个吃剩大半的紫菜饭团——子囊孢子已萌生肉眼可见菌丝;再摸出四张影碟——都是两三个人排列组合就能演完的那种动作片;又摸出两本漫画——尽是些难以描述的画面;接下来是一把雨伞,乍看普通,随着伞布撑开,内侧手绘的红唇御姐胸前的衬衫也渐撑渐满……当我终于摸出手机,通过锁屏确认此时就是2006年7月25日,忽觉原本拥挤的周遭此刻一片静寂,乘客们紧急避难似地鼠窜去了两侧车厢,在沉默中向我投掷意味深长的目光。一位白领装扮的女士与我目光交错,只一眼,便花容失色抱着手提袋夺门而逃。地铁门开而复关,地上空留伊人的名牌高跟鞋一只。      花季少女,执业医师,地铁痴汉——三位一体,谁的人生比我圆满。      东京时间:22:13      目标:东京大学单身教员宿舍      下车,往回坐到溜池山王站,换乘南北线,至东大前站,下车,出站,奔跑。      时间这个小贱人,从前总错觉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呼来喝去毫无怜惜。如今手中怀表片刻不停倒数计时,二十四小时如指间沙砾不断滑落,才发觉怎么珍惜都不足够,怎么奔跑都嫌太慢。      这具身体骨瘦如柴,没跑两步就气喘吁吁。最尴尬是现在上身少了点什么,下身多了点什么,一加速就摇头摆尾,弄得我面红耳赤。偏偏人脑会本能识别身体出现的异物,口腔里溃个疡、补个牙,舌头都忍不住凑上去舔半天。我一边跑,一边喘,一边分心克制右手去触摸异物的冲动,一边无语望天,欲哭无泪。      东大单身教员宿舍在校园西北角,因为常有学生往来请教课业,门禁并不森严。我扶着楼梯把这具废柴身体拖上二楼,在拐角处平复一下呼吸,走向森山教授所在的207宿舍,按响了门铃。      森山教授是神经康复外科界泰斗,东大医学院的传奇人物,一把年纪,孓然一身,放着医院给配的香车豪宅不住,挤了一辈子单身宿舍。年薪奖金稿费,一半捐医学基金会,一半捐学院助学金。“我在五十年前就已经娶了医学为妻,这一生,很圆满。”这话别的教授说来要打个折扣听,森山教授说来却让人五体投地。      不过老爷子颇有点怪脾气。上课从不发讲义,坚持手写板书,粉笔手绘神经细胞和教科书上分毫不差。他上课不点名,考试全开卷——反正开卷你也找不到现成答案。别的教授顶多考你三小时,森山教授要考六小时。学生抗议,他笑眯眯:“六小时都坐不住,上了手术台,六小时你可站得下来?”      据师兄师姐沉痛回忆,有一年老爷子的“神经科学基础”挂了全院三分之二的考生。成绩出来那天,院长正陪尊贵外宾在会客室研究茶道,一看成绩单,一口水当场喷了外宾一脸。谁的面子也不卖,老爷子就是不肯通融,最后补考大军浩浩荡荡宛如丧尸围城,全院一片凄风惨雨。      我选2006年,是知道老爷子还健健康康活蹦乱跳,医学界发展日新月异,十五年前的疑难杂症,也许就是十五年后的常规病例。而7月底是考试季,他一定推掉所有演讲会议,留在学校为学生答疑。      等半天,无人应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我在校时老爷子还是有名的夜猫子,随着年事渐高,就此早睡早起也不一定。      怀表在走,时间在流,一身冷汗的我决定铤而走险,撬门而入。      宿舍门锁十分古旧,防君子不防小人。我拆了雨伞的一根钢线,伸入钥匙孔,侧耳倾听锁芯拨动的声音。      “请问,这位同学是来问问题的吗?”      “嘘!”我示意噤声,“马上就好了。”      “啪”,话音落下,门锁开启。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私闯民宅,已经有人擦着我肩膀推门而入,按下电灯开关,向我比一个“请进”的手势。      “教教教教教……教授好!”我秒回学生时代,见了老爷子就两股战战。我们那届,他对谁都慈眉善目,唯独对我凶神恶煞。校园里碰见,我高声道“教授好”,他两眼一瞪“绿川同学又瞎溜达什么?作业写了吗?报告交了吗?”从此我一见他就夹着尾巴绕道跑。      “刚刚遛狗去了。等很久了吧?喝茶吗?”教授笑呵呵让我坐。      啊对,他早前领养了一只流浪狗,赐名“momo”,早中晚各遛三次,是医学院十景之一。不过看momo困得都站不住了,可能也并没有很想半夜被遛吧……      “是是是是是……是有问题……请请请请请……请教您……”我立正站好。      “说谎。”老爷子的笑容一扫而空,“你不是我的学生。我的学生,每一个,我都记得。我已经按警报器了,”他指指电灯开关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按钮,“保安两分钟内赶到。你还有两分钟……哦不,一分钟零五秒的自由陈述时间,请。”      “森山教授您听我说我冒昧深夜打扰是因为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手术失败昏迷多日我需要您的权威意见去救他可能这听起来十分荒谬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词不达意。      老爷子似听非听,只是凝视我的眼睛。      不知他从这双耷拉的肿眼泡中看出了什么玄机,当三个保安从天而降把我按倒在地时,他大手一挥,呵呵一笑:“刚刚开灯误碰了开关,惊扰大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用冰袋按住脑袋上新鲜出炉的大肿包,抿一口教授递来的压惊茶,我把这些天印在脑中的所有资料和盘托出。      “人体神经和骨骼不同,数量繁多,极其细小,按照你设想的手术方案,要先切开肌肉,在众多神经中找到受损的部分,形同大海捞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可以理解对方主治医生的顾虑。”      “可是……”      “我明白,你想要尽量减少用药,用外科手术的方法最大程度帮患者恢复行动能力。” 老爷子示意我稍安勿躁,“但根据资料,你那位朋友神经损伤严重,恢复如常的几率很低,除非从身体健全的部分取一段神经作为替换。你看……”      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一点,森山教授和我在灯下模拟手术方案。我从十五年前的医疗技术水平出发,不断反驳手术中需要用到高精技术的部分。教授只当手术要在欠发达地区进行,极耐心地配合调整。      “前田先生,你脸色不太好,是否需要暂停一下?”老爷子目光炯炯,越夜越精神。      前田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脸色不好是因为我憋尿已久,如今水势高涨,堤坝失守在即。      “没……没事。”我强作淡定。解剖归解剖,手术归手术,面对手术台上的异性面不改色,不代表我可以哼着小曲翻起抽水马桶坐垫,掏出来就尿,尿完了接着聊。      我……我连三井的都还没……你……你做梦去吧你……      然而人有三急,越憋越急。我夹着双腿跌坐沙发,浑身扭成一根麻花。      “前田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森山教授压低声音。      “……教授,请问,能不能借我五双医用手套和一瓶医用酒精……”      如厕归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如果真要抹去记忆,请务必将这段清空彻底。      “天亮了。”敲定最后一处细节,森山教授放下笔,望向窗外。七月的天空,东方已出现瑰丽朝霞。      大恩不言谢,我起身,向老师深深鞠躬。      “你的导师是……”      是您啊,教授。      “我在小地方上的医学院,老师不是名医,您不会认识。”      “哦?”教授睿智的眼光透过镜片在我脸上转了两转,“你和我之前教过的一个学生倒是很像,她现在就在东大附属医院,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那是个让我骄傲的孩子,我相信,你的导师也一定为你骄傲着。”      “骄傲我弄坏了大国手的门锁?”我插科打诨,为阻止眼泪掉落。      老爷子哈哈一笑,起身捶捶腰背:“momo酱,起床啦,散步去啦。”      Momo从窝里探出睡眼惺忪的毛绒脑袋,嗷呜一声,可能也并没有很想清早被遛吧……      “前田先生,别怪老头子多嘴,”临别时,森山教授语重心长,“‘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物极则反,与其勉强,不如顺其自然。”      “我明白,我都明白。”蹲下来摸摸momo的小脑袋,“可我怎么袖手旁观。”      迎着晨光,我又开始奋力奔跑。      多么偶像剧的画面,配上前田兄的尊容,却有种法制节目千里缉凶的悲壮感觉。      九小时过去了。      站在熟悉的十字路口,把怀表翻到彼岸花的那一面,调整好指针,定位到1992年1月12日,铁男启程去美国的前两天。无论几点在神奈川的何处醒来,我都有足够时间默写下手术方案和用药禁忌,托铁男捎去美国。没有万无一失的手术,也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案,人力之于命运,犹如小舟之于大海。张开翅膀试图挡车的那只螳螂,堵上耳朵试图盗铃的那个傻瓜,明明可笑,却笑不出声来,因为那分明就是我自己。      不知哪里冒出的大汉,宿醉未醒,摇摇摆摆问我借钱。我侧身闪避,却被他用力推搡了一把。怀表脱手坠地,一声脆响。      “你大爷的!”我急火攻心,抬起一脚,把踉跄着扑过来企图抢夺怀表的醉汉踹翻在地。      飞快转身拾表,用力按下顶端计时器。      钟声渐近,钟声渐远。      我已经有了经验,蜷着身体一动不动,静待头疼和反胃的感觉渐渐平息。      抬头,发现自己正身处豪宅客厅,生理特征显示,此次借用的躯壳是年轻女性。      完美。      “请问,现在是公元1992年吗?”我转头,向门厅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微笑发问。      “是公元1978年,浅野老师。”管家先生压抑着抽搐的嘴角。      “……请问,这里是神奈川吗?”      “是东京,浅野老师。”      我把掌中怀表凑到眼皮底下,飞快地心算了一遍所有定位数据,没有错,不可能出错。      所以难道可能也许,这玩意儿……摔坏了???!!!      请问,给保修吗?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下)   “我就说这新来的老师有点古怪。坐着坐着睡着了不说,现在又对着块破铜烂铁发呆。”      “还有人肯来不错啦,半年不到已经换了三个老师啦,不过我看这位也撑不长啦……”      大概我发呆发得过分投入,屋里的帮佣都不觉得有必要控制八卦的音量。      怀表虽然定位失误,却还在倒数计时,而且是接上次的时间,即是说,还剩不到十五小时。      1978, 距离1992还有14年,距离2006还有28年——你,大爷的。      “浅野老师,请。”管家大叔在前面引路,我魂不守舍跟随其后。      打开一扇门,白色抱枕迎面飞来。管家熟门熟路抓住枕头,恭敬鞠躬道早安。      “我讨厌东京!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豆丁似的小不点一枚,套着睡衣睡裤,在两米乘两米的大床上可劲蹦跶。      “这里就拜托您了。”管家把枕头往我怀里一塞,飞也似逃离战区。      小不点不蹦跶了,气哼哼往被子上盘腿一坐,昂起水煮汤圆似白嫩白嫩一张小脸,对我怒目而视。      我不是母爱爆棚的那类女性,对于小孩这种看似天真可爱软萌无害,实则撒泼打滚蛮不讲理的生物向来很有抵抗力。大学时的室友,原本说好一起实习一起入职,结果她不知哪根脑回路短了线,刚一毕业就结婚,刚一结婚就怀孕,三年抱俩,勇气可嘉。大儿子三岁时,我终于鼓起勇气登门拜访,只见那小崽子猢狲似满屋子飞窜,上一秒打翻水杯,下一秒嚷嚷肚饿,沾满巧克力酱的小爪子照着我衬衫下摆轻轻那么一抹——小朋友,阿姨不打你,是因为阿姨敬佩你的妈咪。      我不理解室友的选择。她抱着小女儿,哄着大儿子,顶着黑眼圈平静解释:“萤,无论选择怎样的生活,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你选择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就要忍受一尘不染的寂寞。我选择温暖热闹的人间烟火,就要忍受头发上永远散不尽的油烟味。从来没有什么最优选择,心甘情愿就好。”      “木头脸,我要洗澡!”小不点发号施令。      “小兔崽子你听好了,”我把枕头重重摔回床上,“和长辈说话要用敬语。多用问句,少用命令句。多说‘可以吗’,少说‘我想要’。还有,谁是‘木头脸’?啊?”      我偷偷照过这姑娘手袋里的化妆镜,不说倾国倾城,也是端庄佳人。      小兔崽子大概打娘胎里出来头一回被这样教训,小嘴一扁,竟是委屈欲嚎的架势。      糟糕,招来管家就麻烦了。我努力回忆一下室友当时哄孩子的把式,上前一步把他搂进怀里:“乖啊乖啊,阿姨……老师不对,老师不该对宝贝发脾气,乖乖别哭……”      小兔崽子看着小,力气倒大,触电似地颤了一下,猛然发力挣开我怀抱,踩着被子退后两步,寒星似的眼睛滴溜一转,下巴一扬:“你不是木头脸。”      我惊。      “木头脸从来不会抱我。妈妈爸爸没时间抱我,管家司机不敢抱我,所有人都讨厌我……”小兔崽子的脑袋慢慢慢慢垂落胸前,“我以为自己身上很脏,多多洗澡就好了,可还是没人抱我……除了你。”      我一直不知道,这样小的娃娃,也会有这样敏感细腻的心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干脆顺坡下驴:“没错,我不是‘木头脸’,我是外星人。借她身体用一用,联络上母星我就回去。”      “真的?”小兔崽子用手背抹了把眼睛,一脸憧憬,“你住在哪颗星?”      “额……某颗遥远的系外恒星,你长大就知道了。”我打哈哈。      “你们在地球上有基地吗?”他穷追不舍。      “有啊有啊,”我福至心灵,“话说,能借你家司机用用吗?我有要紧事要回一趟基地。”      东京与大阪之间的东海道新干线开通于1964年,但我不确定大阪至广岛的山阳新干线是否已于1978年之前投入运营。保险起见,不如坐车,反正七十年代也没有堵车之患。      “司机今天休假了。”小崽子的大眼睛眨啊眨,“你们的基地在哪?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一点也不喜欢东京,他们又不让我回老家……”      看来只能先去火车站打听一下情况了。      主意一定,我起身就走。      “带我去嘛带我去嘛~~~”小兔崽子从床上弹到地下,用一种委委屈屈的小眼神仰面看我。      “这样,”我蹲下来,扶住他肩膀,“你先去洗脸刷牙,洗完脸咱们再商量商量。”      “嗯!”他大力点头,哒哒哒一阵风似的刮去了洗手间。      对不起小朋友,没得商量,阿姨时间紧迫,咱们就此别过。      偷摸着溜出房间,逮着没人的空挡跑过客厅,轻手轻脚带上大门,深吸一口自由空气。      豪宅外是一条私家小路,沿着走不远应该就能到达大路。浅野老师的钱包里整整齐齐排着面额不等的纸币,一看就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妹子。意外惊喜来自手袋里的信封,看来今天是发工资的大喜日子,厚厚一沓大额钞票,足见这份工作难度之巨,任务之重。      大路旁有个公交站,研究一下站牌,竟然有车直达火车站。抬眼望去,那车竟然正向这边驶来。      太顺利了,顺利得我有点……不安。      果然,我从前门上车后,司机没有重新起步的打算,顺着他的目光扭头一看,小兔崽子正身着全套睡衣裤,打着赤脚向我冲来。      “妈妈!”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他一个猛子扎我怀里,“妈妈!别扔下我!爸爸已经不要我了,你再扔下我,我就是孤儿了!”      连带司机在内,全车人都一副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的愤怒表情。      “带我一起去,不然就让司机叔叔叫警察叔叔。”小兔崽子搂紧我脖子,在我耳边轻声念咒。      “请问,”我哭丧着脸转向司机,“儿童票怎么卖?”      在火车站旁的女装店买了一双轻便平底女鞋,又在隔壁童装店给小祖宗换了全套行头。      “丑死了。”他嫌弃之。      “你长得好看不就行了?”我哄之。      小兔崽子小脸一红,竟是含羞草似的扭捏模样。      天助我也,询问之下,得知大阪至广岛的新干线已于三年前开通。不过七十年代末的新干线还未全面提速,原本只需四小时的行程被拉长到八小时——这还没算误点晚点。      “原来你们的秘密基地在广岛呀?”在靠窗的位子坐定,小兔崽子兴致勃勃扒着玻璃,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麦田,河流,山峦。      我打开厚着脸皮向售票处工作人员讨要来的纸笔,开始誊写脑中的手术方案,保险起见,日文英文各一份。      “这是什么呀?”肉嘟嘟的小指头拍上纸面。      “重要文件。”      “给谁的呀?”      “重要人物。”      “为什么要给那个重要人物呀?”      “为了救最重要的人物。”      “最重要的人物?多重要?比鳗鱼饭还重要吗?”      我翻着眼睛,在三井寿和鳗鱼饭之间左右为难,最终忍痛割爱:“比鳗鱼饭还重要。”      “可乐饼还重要吗?”      “比可乐饼还重要。”      “比红豆包还重要吗?”      “……我说,你是不是饿了?”      两只小爪子捧着餐车买的红豆包,小兔崽子终于安静下来。      我正要重新集中精力,小爪子捏着掰成两半的红豆包递到我眼皮底下:“喏,大的一半给你。”      吃完点心,就着我衣服下摆擦擦手,小崽子树袋熊似地懒懒躺下,小脑瓜顺势往我腿上一枕,一声不吭玩了会儿手指,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写一阵,看一眼窗外,捏一把他的肉肉脸——这感觉竟然……挺不赖。      成年后我一直独自旅行,身边没有人,心里也没有人。一个人在冰岛的苍穹下等待极光,一个人在纽约时代广场和一群人倒数千禧年的到来。如果没有遇见三井寿,我不会在听到好听的歌时想要说“你听”,不会在看到奇怪的云时在想要说“你看”,也不会在吃到好吃的红豆包时想要说“你尝尝”——然后发现,你离开我的日子,和在我身边的日子,一样长了。      在大阪转车时,我给自己买了桶泡面,给他买了水和饭团,两人并排坐在露天站台的长椅上解决午餐。小崽子抱着饭团慢慢啃,眼珠子却追着我的泡面溜溜转:“我要吃……”      “嗯?”      “请问,我可以尝一口吗?”      “不行。”我端出大人架子,“小孩子不能吃泡面。”      “就一口,”他竖起食指,“一小口,一小小口,一小小小口……”      “好了好了,”大人架子端不下去了,“说好了,就一小口。”      我连筷子带面递给他,他不接,看着我,张开嘴巴:“啊~~~”      这可是三井寿都没有的待遇好吗……      吃饱喝足,广播播报开往广岛的列车故障晚点。      我应该慌乱的。可因为有个小尾巴跟在身后,全心全意信赖我,仰望我。不能慌,更不许乱。      小兔崽子东张西望,是从未出过远门的新鲜模样。      “外星人,”他有些腼腆地戳戳我胳膊,竖起四根手指,“今天……今天是我生日……我四岁啦!你可以……可以再抱我一下吗?”      陌生的时空,陌生的车站,往来的人群,穿梭的列车——我俯下身,在午后和暖的阳光里,拥抱此行唯一的旅伴。      “生日快乐。”揉揉小崽子的小脑袋,“一个拥抱就够了吗?那边有个纪念品店,送你一份真正的生日礼物吧。”      小店很普通,普通的明信片,普通的纪念册,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一个陈列着各种迷你球类的柜台,不是毛绒玩具,是等比例缩小的足球篮球橄榄球。      三井手大,可以轻松单手抓球。我试了几次都做不到,他就在一旁指点迷津:“这样,我的手抓着球,你的手抓着我的手,不就等于你也抓着球了吗?”      我取下一个橙色迷你篮球,单手握住,心中泛起柔软的酸楚。      “我就要这个……咳,请问,我可以选这个做生日礼物吗?”小崽子指着我手中的球。      “喜欢这个?”我蹲下身,与他平视,“会打篮球的男孩子,特别,特别,特别帅哦。”      “真的吗?”小崽子水葡萄似的黑眼珠闪闪发亮。不得了,过个十年八载,多少无知少女会一头栽进这双眼睛,画地为牢,插翅难逃。      “不过要记得保护好自己,不许受伤,可以答应我吗?”      他使劲点头。      一手抱着橙色的新玩具,一手牵着我手,小崽子心满意足随我上了开往广岛的列车。      这一趟他没再发问,专心致志和自己玩了一路抛接球。车到站时,我完成最后一遍修改校对,把誊好的两份方案收进手袋。      看一眼怀表,还剩不到五小时。      按次郎之前所说,广岛市经历过数次扩建改造,竹内家旧居原本位于一个小山村,不知此时是否已划归广岛市区。买了一份交通图,我坐在火车站前广场的台阶上硬着头皮细细研读,小崽子膏药似地贴着我胳膊,悄声问:“快到基地了吗?”      “不好说……地名都变了,街道也不一样……”方向感和距离感是我人生的两大bug。      “那我们找警察叔叔帮忙吧!”      我一个没拽住,小崽子撒腿蹦向不远处巡逻车旁的警察,比比划划开始演说:“警察叔叔,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带着我离家出走。现在我们想回家,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呜呜呜呜呜……”      他泪如泉涌,我目瞪口呆。      “这位太太是外地人?”警察叔叔打量我。      “呃……”我接着小崽子递的词往下演,“之前在神奈川生活,三天前刚刚搬来广岛。”      “联系不上丈夫了?”      “他不接电话。”      “呵,”警察叔叔冷笑,“自己还是个孩子,就急着要孩子,一吵架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不知轻重,不负责任,不顾后果……”      我一味鞠躬认错。      “叔叔叔叔,”小崽子一脸乖巧可怜,扯扯人衣袖,“能不能送我们回家呀?我好饿……”      “唉,”警察叔叔被攻陷,反手揉着他头,“有这样的爸妈,孩子,你辛苦了。”      头一遭坐警车,还身负指路重任,我紧张得胃痉挛。      “前面路口左转。”      “不对,右转。”      “不对不对,还是左转吧。”      ……      当警车第三次绕回站前广场时,警察叔叔一脚刹车,万念俱灰转向后座的我:“太太,要不,您先仔细想想?”      “唉!女人!”小崽子双手抱胸,长吁短叹。      我快把烧得通红的脸嵌进地图里了。      “256007,256007,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警用无线电里传来声响。      “256007收到。“警察叔叔应答。      “接报警,秋林国中又聚众械斗,你去现场看看情况。完毕。”      “收到。完毕。”警察叔叔进入战斗状态,浑忘后座还扎着俩累赘,拉响警灯,一脚油门轰出老远。      十分钟的速度与激情后,警车一个甩尾停在路边,警察叔叔下车维护和平与正义,小崽子兴奋地直拍窗玻璃:“抓坏蛋!抓坏蛋!”      不多时,只见一群浑身挂彩的国中男生黑云压境般向这边跑来,身后一地铁棍木棒。      领头的少年渐跑渐近,我的眼睛渐睁渐圆……“次郎???!!!”      一推车门,“哐”,那少年迎面撞上,反弹倒地,滚出数米。      身后众小弟集体失明,标准跨栏动作越过老大头顶,继续埋头逃命。      “次郎!”我冲向少年,激动过度,泪如泉涌,“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滚!”他右手捂着摔肿的眼睛,左手重重推我一把,“敢挡老子路?!”      豆丁似的小不点从天而降,小胳膊小腿撑成一个“大”字,竭力把我护在身后:“外星人别怕!我保护你!”      少年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看我,再看看他,一脸老子今天出门忘翻黄历的便秘表情。      “竹内铁男!又是你!”追赶而至的警察叔叔喘着粗气,把少年双手反扭到身后铐住,一把推进警车。      “铁男?!”我呆住。      时间逆流而上,狮子变回小奶猫模样,没有伤疤,没有鬃毛,稚气未脱的白净脸庞,怎么拧出凶恶表情都像过家家。      “你们认识?那正好,这位太太,劳烦一起回趟警局做笔录吧。”      “老子才不认识这个疯女人!也不认识这个臭小鬼!”少年铁男高声抗议。      抗议无效。      坐在警局闹哄哄的大厅,我趁警察叔叔起身倒水的间隙,取出稿纸:“铁男,拜托你一件事……”      “滚蛋!”铁男右眼青肿,左眼圆睁,“老子现在坐在这里是拜谁所赐啊?”      “拜你自己所赐。”小崽子老气横秋。      “你……”铁男双手没法动,挤眉弄眼作狰狞状吓唬小孩。      “竹内铁男,”警察叔叔回到座位,“又见面了。一个月来警局来报到三趟,破纪录啊,你很了不起嘛。”      铁男两腿一伸,烂泥似往椅子里一瘫。      “还有这位太太,”警察叔叔对我大摇其头,“才来广岛三天就认识我们的铁男哥,又动辄离家出走,您原先是神奈川的大姐头吧?可以给孩子做一个良好示范吗?”      “铁男哥,”训完我接着训铁男,“今天没人来保释,就委屈您老人家睡一宿拘留室吧。”      “睡就睡!老子又不是没睡过……”      我在桌子下轻踢他一脚。      “警察先生,”我心算一下手袋信封里的余款,“我替他保释。”      走出警局,华灯初上。      还剩不到两小时。结局将近,我的心中异常平静。      牵着小崽子,踩着铁男的影子,默默无语,亦步亦趋。      “说吧。”铁男头也不回,闷声闷气。      “欸?”      “要拜托老子什么事?”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老子欠你个人情,心里不痛快。”      “这个,”我再次取出稿纸,弯腰鞠躬,双手递出,“1992年1月14日,你会去美国见一个人。拜托你,把这份文件带给他的主治医生。拜托了!”      小崽子有样学样,跟着我向铁男鞠躬。      十四年后,谁会记得十四年前,在路灯下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承诺?      “真是个疯女人,和隔壁家的疯老头得的是一种病吧?”铁男骂骂咧咧从我手中抽走稿纸,“不过我竹内铁男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铁男哥。      “外星人,”小崽子扯扯我衣服下摆,“我饿了。”      “你们住哪儿?”铁男不耐烦状,“我送你们回去。最近街上乱,一个疯女人带着个臭小鬼,啧,心真够大的。”      “我……我迷路了……”      “……”      跟着铁男坐电车,转区间小火车,又走了老长一段田埂路,终于看到熟悉的梨花树。      “我和弟弟奶奶一起住,”说到家人,铁男不再凶神恶煞,语气轻软温柔,“弟弟上补习班,回来得晚。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和奶奶挤一挤。这个臭小鬼嘛,和老子住一间房吧。”      “我不要!”小崽子往我身后躲,铁男作势要抓,两人闹成一团。      “铁男回来啦?”梨花树下,有人摆了一张小桌,两张竹椅,一壶清酒,对月独酌。      “我家隔壁的疯老头,”铁男凑近我耳朵,“前几天刚死了老婆。家里人正商量着把他送精神病院去。”      大爷抬起头,笑着向我招招手。      他的脸和十三年后并无区别,好像从未年轻,也永远不会老去。      我不由自主向他走去。      “你来啦,”大爷给我斟酒,“陪我喝一杯吧。”      我沉默举杯,抿一口,是极清甜的梨花酿。      “来不及了,已经醒了。”大爷自言自语。      “谁?谁已经醒了?”我放下酒杯。      “你呀。”大爷又为我满上一杯,“十六岁的你,已经醒了。”      “哦。”我仰面望着枝头明月,“不过有人曾经告诉我,没到最后一刻都不可以放弃希望,一旦放弃,比赛就提前结束了。”      我没有放弃,只是觉得心中宁静,不再慌乱,不再无依,不惧开始,不畏结束。      无论灵魂漂流向何处,一路征途,一路执着,不过换一轮明月,一盏淡酒。      “还给您。”我把怀表轻轻放到桌上,“不过好像摔坏了,实在抱歉。”      起身走到小崽子面前,蹲下来,捏捏他小脸。      “记得在车上对你说的话吗?”      “记得,”小崽子点头,“你回到母星以后,浅野老师会醒过来。别人问起,我要说,是我硬要她带我来广岛旅行的,不然她会有麻烦。”      “很好。”我竖起手掌,“来,give me five.”      小崽子与我击掌,神情却瞬间暗淡:“外星人,你要走了吗?”      “时间到了。”      “你会回地球来看我吗?”      “等你长大吧。”等你长大,不会记得五月的一天,这场奇异的旅行。      “一言为定。”小崽子伸出小拇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绿。”我勾住他的小指头,“你呢?”      “小寿,我叫三井寿。”他张开手臂,用尽一个孩子全部的力气,将我抱紧,“小绿,记得我的名字。”      钟声响起,悠远苍凉,如无尽叹息。      回荡在风里,回荡在无始无终的时空里。。 ☆、当冬夜渐暖   “继续按压!”      “暂停按压!检测脉搏!脉搏恢复!监测血压!”      “绿川医生醒了!绿川医生醒了!”      “绿川,”眼前影影绰绰浮现松田教授糯米糍似的团团脸,“我是谁?”      “哆啦A梦……”      “那我呢那我呢?”护士小雪指着自己的脸。      “Hello Kitty……”      “这是几?”松田教授竖起两根手指。      “二百五……”      “唔,看来脑子没撞坏……好了好了,绿川医生没事,大家都散了吧。”      喂,教授,我是你亲生学生吗……      “绿川医生,你没事就太好了,”小雪眼睛红红凑到我耳边,“别看松田教授装得没事人一样,听说你出事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召集了全院最好的医生,自己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夜……”      “让大家担心了……”我尝试伸伸胳膊动动腿,发现自己浑身被包成了个木乃伊。      喂,小雪,刚谁说我“没事”来着……      住院的日子极度无聊,天天瞪着俩大眼珠子和天花板深情对视,纱布下的每个细胞都在日夜咆哮:“我要洗澡!我要啤酒!我要鳗鱼饭!”免费单人豪华病房是本院员工福利之一,也是唯一无人愿领的福利。前来探病的同事络绎不绝,负责事故处理的警员也来了好几趟,无奈我实在想不起那天出现在十字路口的原因。      不幸中的不幸,手机摔坏了,一时无据可查。      不幸中的万幸,手指和大脑依然如常,对一个外科医生而言,没什么比这两样更加重要。      好容易熬到右腿拆石膏,我每天拄着拐,蚱蜢似地满医院乱跳。几次跳回办公室都被教授一巴掌拍将出来,只能偷摸着从桌上顺几份近期手术报告,靠着枕头津津有味当小说读。读累了就去楼下花园小坐。冬天的花园其实没什么可看,多数时候我只是漫无目的抬头望天。      天空空无一物,我的心也空无一物。只是每当夕阳西下,华灯满城,我会产生一种奇异错觉,错觉自己的心曾经被填满过,曾深深爱过谁,也曾被谁深深爱过。      “还‘深深爱过’呢……谁?那个人是谁?姓 ‘工’名‘作’ 字‘手术’ 吧?”我自嘲地打个寒战,紧紧病号服外的厚毛衣,揉揉冻得通红的鼻子,扶着墙壁慢慢起身,拄拐,上楼。      同事知道我怕吵,特意将病房安排在尽头拐角。一转弯,发现房门口立着个人——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      客观来讲,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影。清爽短发,清峻眉眼,深蓝围巾。黑色外套的利落剪裁,衬托出他的修长身段,那是不带一丝脂粉气的、成年男子的挺拔英俊。      这世上就是有人得天独厚,时间只雕琢他,不催促他。      话说啊,侧影都已经很好看,很好看了,转过来得多好看,多好看啊……      送上门来的帅哥,不看白不看。我抱手斜靠走廊,决定暂时先不出声打扰,免得他发现找错了病房拔腿就跑……不管不管,先把眼睛喂饱。      他左手捏着一张便签纸,右手提着一个便当盒,目光在纸条和我的房号之间不断游移。      不怕帅哥帅,就怕帅哥会做饭。我咽了口口水,定睛再看,他握纸的手竟然微微颤抖。      看来他的探病对象,是个很重要的人啊……      再保持沉默就不厚道了,我轻咳一声,他转过头来。      我听见南风亲吻大海,听见雨滴叫醒山川,听见全世界的雪花刹那盛开。      我听见他说:“绿川小姐,我是三井寿。初次见面……好久不见。”      The End      2016年11月27日晚      ————————————————————————————————————————      后记      谢谢读到这里的你。      今年是《灌篮高手》连载完结二十周年。这篇小文,若有幸讨你欢喜,也是因为井上大神创造了SD的世界,创造了那群闪闪发亮的少年。逃不过似水流年,忘不掉此间的少年。既然念念不忘,不如提笔写下。      虽然文案写着“小甜文”,这却是一个包着糖衣的微苦故事。佛经里说有生皆苦,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三井苦在爱别离,藤真苦在求不得,铁男苦在怨憎会。可也许只有尝过了这些苦,我们的少年,才能长成真正的男人吧。虽然私心里希望少年永不长大,永远留在记忆中,替我们守护那一年的盛夏。      我坦白哦,写这篇文是一时兴起,没列大纲,没打草稿。每次开word更新前,和你一样,我也不知道这一章会发生些什么。有心的你如果从九月开始追文至今,会发现我常常返回之前的章节修修补补。咔咔,是不是有点后怕?呼,每走一步都险些踩进一个深坑啊……      但大概正是这样,使更文对我而言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一场冒险,每天都有新鲜体验。当然也有卡壳的时候,或者累了一天呆坐桌前,大脑空空如也。这时候就单曲循环陈医生的《1874》,闭上眼睛问自己,喂,怎么能不把这个故事写完呢?怎么能让这两个死脑筋的家伙在时间中失散再不相逢呢?绿川同学说过,如果一个故事的结尾不够美好,那就还没到真正结尾的时刻。不知道这个结尾,小绿川可还满意?至于“再长大一点”后的山川夫妇那没羞没臊的日常……咳,就要麻烦你脑补脑补了,毕竟作者还是个纯洁的孩纸,对于你们成年人的世界也是不太懂啦。      讲真,如今完结了,我却有些失落了。因为以后不能天天一睁眼就满怀期待打开后台页面,看看可爱的你又留下哪些可爱的留言,甩出哪些霸气的地雷。对一个半吊子作者而言,没有什么比这些更加珍贵,没有什么,比你,更让我感念。      网络之外的我是个笨拙的人,过着笨拙的生活,没什么特长,也从未闪闪发亮。只是偶然有朋友看了我写的小篇章,说蛮有意思的嘛,能不能写长一点啊。于是就有了《等风来》,就有了《寻找三井寿》。      夏天来的时候写完《等风》,冬天来的时候写完《寻找》,下次和你相逢是什么时候呢?无论如何,希望你一切安好,在流转的时间里,在纷乱的世界里,找到你的三井寿 : )      再次谢谢读到这里的你,再次谢谢一路陪伴的你。码字是件寂寞的事,没有你,我跑不到此时此地。      拥抱,并祝冬安。      by 背着一个大包包    ☆、番外:十四号先生   我叫竹内小雪,是东大医学院附属医院脑外科的一名普通护士。      入职第一天,被前辈领着去各办公室自我介绍。午饭时独自在医院餐厅的角落找个位子坐下,正要开动,听见对面有人问:“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抬头,看见绿川医生微笑的眼睛。      入职前就听说,东大附属医院年轻一代的医生中有两位风云人物:儿科的入江医生和脑外的绿川医生。医术自不必说,传言院领导曾有意让两位出镜,作为男女医生的代表为医院拍摄一辑形象宣传片。虽然两位最终都选择婉拒,才貌双全却已获官方认证。      入江医生早婚,和妻子感情甚笃,羡煞旁人。院里不少适龄未婚女性医护人员虽扼腕不已,也只敢私下偷偷用他装点自己的闺阁春/梦。      绿川医生则一直单身。追求者众,被追求的那个却无动于衷。渐渐地就流言四起,关于她的取向,关于她的过往。面对流言,绿川医生仍然无动于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时间久了,吃瓜闲人也就散了。      熟了之后,我问绿川那天为什么选择坐我对面。她抓抓脑袋:“不知怎么,总觉得小雪的姓氏听着特别亲切。”      有一阵我找不到合适的房子,在绿川家和她挤了整整两周,发现从组装家具到换灯泡开锁,没有她不会的。我扶着椅子,仰视举着手电检修电路的绿川,由衷表示:“如果你是男人,我一定嫁给你。”      “得了吧,”绿川跳回地面,摘下绝缘手套,“还不如直接把自己变成想嫁的那个男人。”      “你也想嫁人?”话一出口,我就自知失言。      “想过的吧,很久很久之前……”她倒不以为意,“不过不记得了。小时候后脑受过伤,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只有些断断续续莫名其妙的心情。”      “绿川的眼睛,总像在等什么人似的。”我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绿川的眼睛极好看,不笑的时候也眉眼弯弯,我老觉得她的眼睛里住着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冷静的表象下,有种仰头期盼的天真神态。      “是吗?”绿川打开冰箱,扔给我一罐啤酒,“我可能只是在等鳗鱼饭吧。”      去年年底,她遭遇一场意外车祸,休养了整整两个月才获准重新上岗工作。      一切如常,唯一的不同,是十四号先生的出现。      绿川的门诊时间是每周五,十四号,是当天最后一个门诊号码,十四号先生,是当天最后一个病人。      最初注意到他是在住院部的电梯。我推着载了病人的轮椅欲出电梯,病人胖大,我瘦小,推了几次,前轮还是卡在电梯口。十四号先生本已出了电梯,又折返,蹲下身帮忙抬起前轮,与我合力将轮椅推出。我向他道谢,却不敢多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光亦有火,又明明白白地告诫来者,不是谁都有资格作扑火的那只飞蛾。      再见便是绿川的门诊时间,那天我当班,配合门诊治疗。十四号先生推门而入的时候,绿川手中的笔无端落地。      他上前一步捡起笔,笑:“下午好,绿川医生。我是来复查的。”      “复……复查什么?”绿川抬起左手揉揉鼻子。      这是她紧张时的小习惯,而我认识她以来,很少见她紧张。      “腰椎神经术后恢复。”十四号先生对答如流。      “什么时候做的手术?在本院吗?”      “十五年前,在美国。”      “……”      “手术前有个朋友从日本带了全套方案过来,说是外星人给的。”      大好青年,有模有样,没想到脑筋不太正常。我和绿川对视一眼,心情由淡淡仰慕转为深深惋惜。      “呃……那您不妨去外星医院复查?”绿川建议。      “我也想啊,”十四号先生一本正经,“可惜找不到了。好容易找到你,只能将就着把自己托付给你了。望绿川医生笑纳。”      和绿川搭档看了那么多病人,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多余。      “三井寿,”绿川压低声音,“别胡闹。”      “住院时候吃我的喝我的,刚一出院就翻脸不认人了,”他痛心疾首,“真是小绿眼狼啊,一点没变,啧啧,一点没变。”      “三井寿……”      “是‘三井学长’。”      “三井学长,您现在的身子骨,上山打狼,下海捉蛟,一点问题没有,说不定还能代表地球大战外星军团。复查完毕,结果喜人。”      “这位护士小姐,请问我可以投诉吗?”      原来你知道这屋里除了你俩,还站着个喘气儿的呢?      “您的投诉内容是……”我为难地看绿川一眼。      她好像生气了,气得小脸红彤彤一片。      “贵院的绿川医生,害我这里,”指指胸口,“得了病。一病十五年,近期病情刚有起色,她又拒绝进一步治疗。作为病原体,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就算了,还见死不救。这位护士小姐,您觉得,我该不该投诉?”      “我又不是故意忘记的!”绿川拍案而起,“你有病就吃药啊!”      “你是我的药。”      “湘北高中,篮球联赛……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没关系,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说给你听。只要……只要你别不接我电话。”      “我没有不接你电话,”绿川委委屈屈垂下脑袋,“手机坏了嘛,一直没时间去换个新的……”      “所以给你带了新手机啊。”十四号先生把一个礼盒轻轻放在绿川桌上,声音低缓温柔,“没时间换手机,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有时间想我一下吗?一分钟也行,十五秒也行,想想这个世界上有个叫三井寿的家伙,你不爱惜自己没关系,给他个机会,让他替你爱惜你自己。”      以我对绿川的了解,她会面无表情拉开门,顶多附赠一句“这位先生,慢走不送”,可是……可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惊慌失措,像蔷薇丢失了硬刺,武士卸去了铠甲。      没有绿川医生,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心上人面前,倔强逞强,负隅顽抗。      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我径直朝护士台走去:“你们之前是不是拿绿川医生打赌?候选人是哪两个来着?心外的关本医生和……”      “和行政楼的木下部长!小雪也要押一注?”      “NPC都撤了吧。”我扬扬手,“终极Boss已出现,绿川医生这次,有危险。”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